傅沉欢将信拿出来。
原来这小木盒中装的是一封信。这信用了些胶粘在底部,怪不得晃起来也没有动静,让他忍不住一度怀疑这里边空空如也。
纵然他大约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此刻也难忍好奇,慢慢拆开信封取出来看。
信纸上的字迹东倒西歪,实在可爱,只扫一眼傅沉欢便唇角微弯。
诺诺的字写的不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又失骨架,严格来说很拿不出手。但他看着她歪歪扭扭的字,心中却甚是喜欢。
傅沉欢含笑的眼睛扫过一行,忽然一凝。
他清亮眼眸中的笑意滞涩,就仿佛一个只能行走在暗夜的吸血鬼,忽然暴露在阳光之下,不由自主地一寸一寸僵硬石化。
被施了法的石人全身上下只有眼珠还能迟缓转动,自上而下将这封信读完。
他读了三遍。
实际上,他博闻强记,早在第一遍就已经将整封信都背记在心。无数细小嘈杂的声音敲打着耳膜,渐渐变成巨大的轰鸣声,大脑仿佛插.入一根钢针般的尖锐痛楚,他有些看不清上面的字。
怕是读错了,他才又细细辨认两遍。
然而,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活了过来,化作妖魔鬼怪。一声声尖锐狰狞的笑闯入脑海横冲直撞,傅沉欢缓缓放下信纸。
巨大耳鸣声和不知从何而来丝丝缕缕细碎诡异的笑意,最终都化作清晰的两个字——诺诺。
诺诺,诺诺……
你骗得我好苦啊。
傅沉欢苍白的薄唇翕动,微微扬起头来,如一只濒死的鹤。他喘不上气,空茫的窒息感堵塞在胸腔,没有一丝新鲜的空气能进入口鼻,他只坐在这里,便感受到溺水般的窒息。
心脏处传来的痛,他已经无法理解。
安王府受的虐打折辱,不止;
战场上刀剑劈砍的无数伤痕,不止;
青犽撕咬,不止;
金砂穿骨,不止;
漫长时光中,他一一细数过的痛苦全部加在一起,在此刻也远远不止。
很多不理解的事情在这一刻通通有了解释。难怪重逢后她那么快便说喜欢自己,难怪自己耗尽心力寻找背后势力却遍寻无果。傅沉欢想起刚刚到凌钊那里夜晚时做的噩梦——原来上天早有示警,是他愚蠢不自知。
傅沉欢沉默很久,似乎陷入呆滞,好半天,他才笑一下。
他短促笑了声,有些茫然地略一扫视,像找方才是谁在发笑一般,很快,他愣愣转了转眼睛,唇角微勾,一串低沉的笑声自胸腔流泻而出。
于无声处的癫狂和惨烈,笑的眼角都生出了些水色的碎光。
傅沉欢慢慢抬手捂住心脏,他能感觉到那里渐渐鼓动起熟悉的异样,无数细小的金砂如根根钢针流转在血液,一点点向外扩散,很快席卷四肢百骸。
食骨金被催发了。
但比起他灵魂所受的凌迟,他只觉食骨金发作
实在微不足道。
傅沉欢喉结上下滚动,将那一口即将喷出的瘀血从容压了下去。
摊开手掌,强劲的内息游走在经脉之间——即便知道这样做会加速生命消逝,他也只觉得痛快。这是他第一次,毫不迟疑地动用内力压下毒发。
从前他觉自己不配,每一次毒发的惨痛,都是他惩罚自己一遍遍品尝诺诺被青犽撕咬的痛苦;后来他是舍不得,并非舍不得自己,而是怕自己太无用,若连自己身体都保证不了,何谈保护诺诺。
但现在,他已经如此了。想让自己少痛些,这总不过分吧。
傅沉欢默默压制半个多时辰,直至平息,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血脉中的痛楚渐渐消去,心脏的惨痛却没损减分毫。傅沉欢面无表情将信按原样折好,放进信封。
略顿了顿,慢慢伸手拿过一旁的小木盒置于掌心。修长手指苍白,一点一点细细摩挲。
这木盒被他如珠如宝存了七年,时时拂拭,原本尖锐的棱角也早就被多次轻抚成圆润平滑。
面色惨白的男人久久静坐,如豆的灯烛安宁长亮,光打在他一侧脸上,一面镀着暖黄金光显得温润柔和,另一面隐藏在黑暗中,尽是阴冷妖冶。
“咔哒”一声,傅沉欢眉眼一动未动,却是五指骤然发力,脆弱的小木盒在他掌心瞬间碎成杂乱木片,竟被他生生捏碎。
尖锐的木片扎进掌心,他冷漠面色一一拔.出——半晌,猝然闭眼。
很快,那些带血的碎片被无声收进怀中,他低下头,缓缓捂住那些隐藏在衣襟下碎裂斑驳的木片,就像捂住自己破碎的心。
……
太阳的第一缕金光出现在地平面时,黎诺醒过来。
这一晚上睡得不算踏实,原本她就没休息好,半夜里走个来回,心情大起大落,本就吃不住的身体更是虚弱。
黎诺起来呆坐了会儿,默默盘算良久:从这里回到京城,这一路上大概是没什么机会。他们刚刚有这样的不愉快,加上龙州军实力强大,这一路回京并没什么可利用的事件,看样子只有到京城再想办法了。
说不着急当然是假的,但黎诺也清楚,急是没有用的,只有沉住气,才有可能翻盘。
想了一会儿,她默默穿鞋下地,打算去看看傅沉欢。
他们两个营帐紧挨着,出来后走两步便到了发挥出营帐门口,黎诺先唤他一声:“沉欢哥哥,你醒了吗?”
傅沉欢一向醒的早,这个时辰他必然已经起来了。黎诺之前几乎天天来,一般都是问过一句后便自己打帘进去。
“沉欢哥哥我跟你说……”她笑着走进来,像欢快的小黄莺扑腾着翅膀来到心爱的人身边,还没照面,已经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想见的人就在那里坐着,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黎诺脚步越来越慢,脸上盈盈的笑容也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