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他斩钉截铁,罗真只好说:“如果小郡主从来没有死,这六年她只是被人藏起来……藏在哪儿?”
傅沉欢说:“在查了。”
他言语清楚,思路清晰,根本不像妄言谵语的状态。罗真上了年纪,自认没有年轻人的一腔热血,看事情只凭逻辑,瞠目结舌好半天,慢慢试着接受这个说法。
“我听下边的人说,她记忆全失,连你也不认得。小主人……”这么多年,罗真已经很少这样称呼傅沉欢,他无儿无女,看着傅傅沉欢长大,实则心中早他视作孩儿,“你不会认错吗?这会不会是朝中那些人做的圈套?他们为了达到目的,才培养出这么一个人,编出这样一套天衣无缝的谎言。”
傅沉欢摇头:“不会。”
“你便如此确定吗?”
“是。”
罗真清楚,傅沉欢只有面对自己时,比旁人会多几分耐心,他既然如此说,便不必再质疑:“好,那此事不提。但她这样突兀出现,这背后……”
“罗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又如何?没关系的。”傅沉欢低声道,“无论是谁,是怎样阴谋,总归是冲我来。”
() 他静静道:“我会处理的。”
罗真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但发现似乎什么话都已经说尽了。
片刻后只点点头:“好吧,你有分寸,也知晓轻重,我明白的。”他知道自己不必嘱咐了,这个孩子何等聪慧,早已比自己想的更加长远。
他念头几转,站在接受这离奇事情的角度,又觉得欣慰:“若不想那些阴谋,只看现下的场景,倒也是好事。您苦了这么多年,终于苍天开眼。小郡主没有死,这实在是太好了。”
傅沉欢一笑。
然而,他眉眼中却并无罗真那般完全欣慰喜悦的神色,显得有些惨然。
“怎么了?有何不妥吗?”罗真看出傅沉欢神情不对。
傅沉欢摇摇头。
他说:“很晚了,罗叔,您去歇息吧。”
罗真心中一疼。
这个孩子啊……
当年他品阶太低,没有抚养傅氏遗孤的资格,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公子入王府,已是遗憾。然而最后,才知真正的小主子早早去了。
可这个孩子虽然并非真正的傅氏血脉,但不堕家声,遗承傅氏风骨,在他心中与真正的傅氏子孙根本没有分别。
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究竟吃了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苦。
世间总有流言说他来路不明,却极其幸运被安王选中,成了“傅沉欢”的代替品,拥有傅氏遗孤的身份,可怜了真正的小公子。
然而,那些人何尝明白,有时候死,也是一种解脱。
他代替真正的小主子受了这么多心酸委屈,他如何不心疼呢?
罗真道:“小主人,你若心中难过,不如说出来稍解忧思。这么多年,您从来不肯跟任何人说半个字,所有的苦都压在心底,可不是要熬坏了吗?”
“小郡主回来不好吗?为何您并不开怀欢喜?”至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狂喜。
傅沉欢浅浅笑了笑:“怎会不好?我怕是欢喜疯了。”
“那是为何……”
傅沉欢薄唇紧抿,冷白如瓷的脸,在月光照映下更显得苍白。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拂,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凄清。
“我实在是不干净。”
罗真心头一恸:“怎么这样想?您也是为了……您从来都没为过自己啊。”
“我曾率铁骑荡平宫城,是不忠佞臣,”傅沉欢很缓慢地眨了下眼,“我的手上,沾了太多人的鲜血。我杀了她爹爹、兄姐,安王府所有的人。”
他很慢地摇摇头:“她喜欢的,不是这样的人。”
那年在灵山寺外听她与姐姐争论,他恍然发现,原来这世上竟有一人如此懂他。
她懂他,也爱他,那时候的自己,一身清朗,傲骨铮铮,不似现在残躯破败,大约也担得起那份抬爱。
可是眼下,她心目中无往不胜、温柔干净的战神将军,终究宥困于诡谲朝堂,变成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的奸佞。
她怎会喜欢?
罗真嘴唇微微发抖——他没有想过这一层。
曾经的事情在他眼中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他没有站在一个失忆的人角度,去想她该如何看待那些事。
上天竟开了如此玩笑。
曾经小郡主对那些事情都心知肚明,况且是安王不仁不义在先。而此刻,她记忆全失,也许这一生都无法恢复,他们两人中间隔了安王府这样多的人命,她迟早会知道的,等那个时候她又会如何对待傅沉欢?
“小主人,我——这……”罗真磕磕绊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心中后悔无比,原来他想让傅沉欢将心事说出口,能轻松一些。
却不想,只是惹他自己又凌迟了自己一遍。
傅沉欢平静道:“罗叔,你不必挂心,我无碍的。”之所以在犹豫,唯一原因只是怕诺诺得知自己无族无亲后,会伤心难过罢了。
至于他自己,不论心或者命,都没什么重要。
罗真双手绞在一起:“可是这……可是这——这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我可以去告诉小郡主,安王是个什么货色……”
傅沉欢拧眉,“不妥。”
他静声道:“罗叔,原是我不该说这些惹你烦忧,此事你不必挂念,我心中有数,会处理好的。我先走了。”
罗真满心茫然,只能压抑苦涩,点头目送他离开。
和罗真交谈又耽误了些时间,傅沉欢匆匆赶回黎诺的芜青阁,还未走到门口,他忽然心一沉。
这房间中没有人。
陡然间,心脏仿佛从高处掉落进无尽深渊,熟悉的冰冷恐惧从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一把推开门,房中冷冰冰的气息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诺诺呢?
原本他还心事沉重,却在这一刻,所有的重量全部如泡沫般碎去,只剩下荡荡的空洞。
这房间冰冷空荡,安静的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
太阳穴涌上尖锐刺痛,傅沉欢指尖止不住发抖,浑身血液在这一刻凝固——难不成这一夜半日都是他幻想的美梦吗?
只有他自己还以为很清醒。
他迷茫片刻,眼眶剧痛如同针穿,薄唇颤抖着泛出乌紫色。忽然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向外走。
刚跨过门槛,他停住了。
黎诺正迈上大门前台阶,抬眼就看见傅沉欢失魂落魄地站在她房间门口。
他就像一柄被淋湿的青竹,满身的脆弱苦涩,整个人已然紧绷到极致,又骤然松懈。
黎诺下意识快走了两步。
傅沉欢感受着那抹光向自己走来——很温暖,光亮每接近一步,他身上的寒冷就驱散一分。在一片模糊的漆黑世间,她是唯一的亮色。
“诺诺。”他喃喃唤。
黎诺问:“你是不是在找我呀?”
傅沉欢点头。
“我在这里。”
傅沉欢仍点头。
“我刚才醒来,觉得有些闷,便出去走了走……”黎诺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慢慢抿住唇。
傅沉欢心神初定,浑然不觉发生什么,低低道:“哦,原来如……”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如同被光照耀到便会化做石像的鬼怪,一动也不能动。
眼前的姑娘,竟拿着手帕一点一点擦去自己脸上的湿冷。
她踮着脚,离得近,甜净温暖的气息拂在他脸上,点点触感在脸颊处从上至下,她擦的温柔又细致。
傅沉欢微微睁大眼睛,越发的僵直,甚至屏住了呼吸。
原来他恐惧到流了泪。
上一次被人这般轻柔对待,已是六年前了。
黎诺看着他,心中翻涌起酸涩无奈来。
傅沉欢,我一定会好好对你,这次不做冷冰冰的计划,待你好,是我的责任。
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年的时间,我会竭尽所能让你接下来的每一时刻都开心欢喜。
她放下手,柔声说:“你别哭呀,你本来就眼睛不舒服,这样会更伤了眼睛的。”
傅沉欢像是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回答都忘了。
黎诺微微偏着头,凑近了一些,瞅着他脸色。
灵动的眼珠转了转,犹豫着说:“有句话其实我那天想说来着,但是又觉得时机和场合都不太对,就没敢说。”
傅沉欢终于找回一点点自己的声音,嗓音低哑而紧绷:“……什么话?”
“可能会让你觉得我有一些不矜持……”黎诺眨了眨眼睛,一双小手绞在一起,“就是,虽然我不记得你、不记得我们曾经的过往……可是,看到你伤心,我觉得好难过。”
这一次,黎诺没有剧本,也没有经过私下多次排练,虽然还算不得剖白自己的心意,但比起之前,已经真诚许多了。
这一刻她不再是一个穿书工作者,只是作为她自己,站在他面前,与他说话,哄他高兴。
然而,当她把自己当做自己,同时把傅沉欢也当做活生生的一个人时,仅仅这样说一句话,她也觉得有些紧张脸红——她从没用这种暧昧至极的话,这么认真哄过一个男子。
怪难为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