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忽然停在路边,雪溪眼中微有错愕,却并未慌乱。
身为北漠之人,绝不会不知晓傅沉欢的名号。当年傅阙老将军坐镇北疆,他的军队就是铁血铸成、难以跨越的一道关门。
他的独子,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赫赫威名,无情狠辣,别说镇的北漠不敢跨越雷池,甚至现下连反抗之心也绝迹了。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被遣送至此。
可他了解的傅沉欢,除了权倾朝野,手段残忍之外,还有一点特殊之处。
他嗜杀,却不滥杀。
世人多被其雷厉手段所蔽,觉得他杀人如麻,嗜好血腥。但他观之,却认为傅沉欢与其他位高权重、将杀人视做乐趣的大臣不同,他杀过的每一个人,总有由头。
没道理毫无征兆为难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雪溪等了一会儿,拱手道:“王爷可有何吩咐?”
无人应答。
霍云朗打马上前,目光平淡地从雪溪脸上囫囵掠过,大略扫了眼他身后的人,包括黎诺,旋即敛眸轻扯缰绳,停在马车旁。
他不是萧冲,如若此刻萧冲在场,只怕早已变了脸色。他从前多是战场上伴于傅沉欢左右,直到那年后,才渐渐接手萧冲的职务。
“王爷?”霍云朗低声询问。
不远处,黎诺悄悄攥紧手指,手心满是汗湿潮意,滑的有些握不住。
因为紧张,也因为一些复杂的她说不上来的情绪,她更觉头疼的嗡嗡作响,现下只是勉强站立。
天知道——她多想立刻转头逃跑,她和傅沉欢只有一帘之隔,如若他掀起车帘,如若他走下马车……
怎么办?
她完全没有任何面对傅沉欢的准备。
甚至连一个囫囵的谎言都没有想好:该怎么去面对一个被自己伤到这种程度的人,她又该用什么完美谎言,再继续骗他呢?
黎诺无不沮丧的想,也许她真的不够专业。
场面静悄悄的,甚至有种越来越静、让人不由得下意识放轻呼吸的错觉,连风都偃息许久,安静的闷热渐渐蔓延。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马车上,等着里面的人再传指示。
傅沉欢叫停马车,却迟迟未再发出任何言语。
方才那阵风轻的似一个幻觉,也像是一场恍然的梦,给他一些不切实际的、荒唐的幻想。
他长睫低垂,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蜷缩起来。
是上苍见他实在卑贱可怜,给他短暂的垂怜么?方才车帘轻扬那一瞬间,他恍惚感觉空气中有点点清甜气息。
日夜思念,辗转反侧,却再也求不得的气息。
幽香如缕,直直往他回忆中钻。勾得他骤然难过,许多情绪一起挤压在心脏,几乎令他瞬间喘不上气来。
傅沉欢始终闭着双眼,平复许久,才勉强压下心底陡然升起的苦涩痛楚。
苍白薄唇颤抖几瞬后,神思一点点清醒过来
,身上的杀戾之气越来越重。
这些年,有不少心思叵测之人将主意打到他的诺诺身上——有意无意送到他面前的女子,容颜像她,声音像她,心性像她,无所不用其极,以替身之名来恶心他。
他放在心尖的瑰宝,却成了别人衡量分量的筹码。
傅沉欢眉宇阴鸷,手上轻轻抚着小木盒,仿佛在温柔安抚什么人一般。
开口语气却漠然至极:“车旁女子,杀。”
***
御书房。
黎玄景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手里捧了本书,正垂眸研读。
十三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眼精致。本是沉稳乖巧的面相,神情中却始终笼罩些许阴沉。
他穿着一身有些不符合年龄、老气横秋的皇袍,单手支在龙椅扶手上,袖口向下翻卷,露出少年人清瘦的手腕。
坐姿慵懒,仪态并不端正。不像一国之君,倒像不知忧愁的少年郎。
内侍进来报应斜寒到了,黎玄景抬了抬头随意丢开书,嗯了一声。
应斜寒很快进来,他穿了一身正红色官服,面如冠玉,姿容矜贵。
他行了礼,目光落在黎玄景丢到桌角的书上。
黎玄景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这书有什么不妥吗?”
应斜寒道:“回陛下,并无不妥。这本书讲仁政学说,您读来大有益处。”
“是么。这是傅沉欢要朕看的书,”黎玄景将书捡起来,随意翻了几页,似乎觉得有什么好笑之处,轻轻勾起唇角,“这本书上说,一国统治者应当实行以德行仁的王道,反对以力假仁的霸道。批判重法尚刑,主张教化。满篇酸儒,朕读来很是无趣。”
应斜寒凝眉:“陛下……”
“摄政王在外面,推行□□,手段狠辣残忍,却将朕拘在宫里读这些迂腐仁德。”他浑不在意的点了点书面,抬眼看应斜寒,忽然摸着下巴道,“你是否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做的实在可笑窝囊,仰人鼻息?毕竟朕做上这位子,也是摄政王拱手让的。”
他笑吟吟的,拍了拍椅子扶手。
应斜寒道:“微臣不敢,也并不这么认为。”
黎玄景好半天没说话。
终于,他合上书站起,背负着手:“你来找朕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南和三州刺史克扣军饷一事已经结案,涉案人等全部羁押在刑部,不日问斩。除此之外,因此事乃由摄政王一手主审,从犯冯冉及卢文珠之亲眷流放岭南,主犯宜州刺史方正明除斩立决外,兼并诛九族之大刑。”
黎玄景:“哦。”
“陛下难道仅这一字置评吗?”
黎玄景看他一眼,哈哈笑起来。
他一笑,颊边显出两个酒窝,露出几分孩子气,而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毫无笑意。两种气质杂糅结合,有种不伦不类的诡异感:
“那朕应该说什么?难不成把傅沉欢宣进宫来,斥责一顿,说‘你不该杀这么多人,你不
仁不义,涂炭生灵’么?”
“朕知道你心中是何想法,”他说,“你一定在想——就算小皇帝没有能力与傅沉欢抗衡,无法改变他的决定,至少也应该义愤填膺。对他的丧心病狂予以批判,是也不是?”
应斜寒无言以对。
黎玄景收了笑:“应斜寒,朕是恨极了傅沉欢,但不代表朕便要向你、向其他人去低头讨好。他做的事令朕赞赏,朕为何要痛骂于他?去岁镇江府七州贪官吞并赈灾款,傅沉欢也是用了雷霆手段,原本严惩便能起到震慑作用,他偏偏诛杀那些贪官满门。虽然……方法的确血腥了些,可效果立竿显著,不是吗?这两年旱灾你可见还有一人敢贪污半点赈灾款么?”
“难道应大人就不觉得,这夏朝,是越来越好了吗?”
应斜寒反问道:“陛下是这样觉得?”
黎玄景垂眸一笑。
他目光渐渐暗沉下去:说实话,他并不认为傅沉欢的做法有何不妥,这个国家从根上烂了,本就应该狠心下刀将烂肉挖去,既然如此,那还客气什么,干脆利落比徐徐图之要有效的多。
但无论思想如何,都与他想将傅沉欢万刀凌迟、除之而后快并不冲突。
“北漠的质子进京了,许多事情等着傅沉欢办,夏朝与北漠水火不容这么多年,今年是第一次言和。两国邦交是大事,他必会亲自处理,”黎玄景道,“恰逢青川地方驻军武官回京述职,傅沉欢分身乏术顾不过来,你前去接待,让他们见不到摄政王不必等,直接来回朕便是。”
“是。”
“还有他的身份,你查的怎么样了?”
应斜寒敛容。
“惜年安王府知晓内情的人,早就被傅沉欢杀了干净,就连安王也在前年撑不住去了。当年,小郡主……”
应斜寒说着,看了黎玄景一眼,见他只是目光锐利了一点,便接着说下去:“小郡主舍命相护,让多数人认为傅沉欢乃卑贱奴隶的说法是无稽之谈。现在仅仅以人证未必能叫傅沉欢伤筋动骨,若要揭露他贱奴身份,还应当拿出有力物证。”
黎玄景摇头:“奴印吗?这几乎不可能。”
奴印,不是一个随身的物件,想取来还有办法可想。那是随之身体发肤烙印在身的,一块皮肉罢了,傅沉欢或毁或挖,绝不可能还将奴印留在身上。
“还有种可能,也许可以试着查查。陛下应知,堕箱奴本起源于北漠,后来因为价贱好用,渐渐传入我夏朝。但一直以来,我夏朝本土烙奴印的手段比北漠要少一步,除去印记锁骨与左腿之外,北漠当地的堕箱奴还会烙一枚骨印。”
应斜寒娓娓道来,声线平静,“他们会取二寸长的细铁棍,烧红后一端烙入右手小臂,并不停留于肌肤表面,而是深入烙在骨骼上。此印留骨,经年不消,肌肤只有一点淡淡的疤痕。取证虽难,但不是不可想。”
黎玄景目光沉沉,垂眸思忖:“朕想一想。”
夏朝的奴隶,和北漠流过来的奴隶,这其中的差别微
妙又致命。
如果傅沉欢不仅仅是一介贱奴,还是个北漠人,那局面就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