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海客无心(2 / 2)

刺棠 雾圆 20246 字 5个月前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开始关心一些细碎的琐事。

譬如小厨房在哪里,如今还有没有新鲜的燕窝,从前她所饮的燕窝,都是他亲手煮的。

还有园中树木零落,能不能栽一些新的花木?池塘淤泥清尽,可以种些荷花。

石阶上有五大王的诗词,是公主镂刻的,还是当年宋淇刻的?

宋瑶风发觉,自己竟越来越看不懂玉随鸥了。

他是聪明人,说不得比他大兄和父亲还要聪明,若非聪明人,怎么可能在家破人亡之后,面对她这半个“罪魁祸首”,还能维持这样不动声色的平静?

她从这样的平静中嗅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于是偷偷吩咐钟意将房中所有尖锐之物都收了起来,又遣了两个小厮片刻不离地跟随着玉随鸥,以防他做出些什么叫她心力交瘁之事。

七月十五是鬼节,夜半阴森,不宜赏月,于是宋瑶风拖后了一日,在十六夜里按照旧例同玉随鸥在园中饮酒。

虽是禁足,但禁军不敢怠慢,这些时日玉随鸥要树木幼苗、要荷花种子,他们都尽心尽力地送了来。

园中沉沉的枯木已被除去,换了他新栽的小苗,初生的枝叶在夏夜的风中轻轻地颤抖着。

宋瑶风为他斟满了一杯酒:“随鸥,你尝,这是我少时埋在府中大树下的陈酿。”

玉随鸥握着她的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果然是佳酿,入口芬芳,竟是一杯便能醉人。”

酒喝尽了,他却没有松手,手指顺着她的小臂滑上去,留下一阵几乎变得陌生的颤栗。

宋瑶风仔细地看着他,从他头顶怕锋利而换的木簪,到他消瘦了一圈的脸庞。

脸庞上的那双眼睛温和哀伤,其间蕴含的眷恋之意与从前相比未改毫分,不知是真的,还是她的渴望为他赋了金身。

玉随鸥伸出手来,将她搂在了怀中。

他的拥抱向来和他一样温柔,从来不曾这样用力过,宋瑶风与他贴得极近,近到连胸膛中的心脏跳动声都混成了一团。

他埋在她的肩膀上,低低问道:“瑶风,你过得快活吗?”

宋瑶风抬眼看向月亮,天际却有一片乌云经过,遮掩了她的视线,她忽然觉得好累,累到连假话都不愿意

再说:“我过得不快活,欢乐的日子,实在太少太少了……”

她答完了,又问:“那你呢?”

玉随鸥迟迟地答道:“我……”

他没有说完,双手下滑,捧起她的脸来亲吻她,宋瑶风闭着眼睛,感觉他有眼泪滴到了自己的脸上。

玉随鸥抱着她回房,同她在纱帐中滚在一起。

二人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亲密过了,甚至来不及松下发髻、尽褪衣衫,当他的吻久违地落到她颈间时,宋瑶风想起了自己臆想中不知存不存在的“女子”,心中滋味莫名,不由抬手轻推了他一下。

这微不足道的抗拒却将这个从来没脾气的人激怒了,玉随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压至枕间。

纵使如此,他还是喘着粗气,在她耳边问了一句:“你不愿意?”

宋瑶风摇了摇头,颤声答道:“我愿意。”

于是他终于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他平素也爱笑,只是那些不达眼底的笑意和如今的纵情恣意比起来,总归是十分不同。

她是他的妻子,最能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云消雨歇之后,已是夜深。

二人竟毫无睡意,披好了衣服,打算再去赏月。

玉随鸥拿着篦子为她细细梳发,从头梳到尾,一边梳一边笑道:“当初新婚,喜婆也这样梳过你的长发,边梳边说着吉祥话,我还记得那话,一梳梳到尾,夫妻恩爱无需愁——”

宋瑶风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轻声接道:“……十梳梳到尾,前世今生共白头。”

玉随鸥意外地道:“你也记得?”

“我记得,”宋瑶风道,“你怎么这样惊诧,难道我记性不够好么?前些日子,我还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救了你,却把你扔在路边,我走出去老远,回头见你还在那里站着。”

玉随鸥温声道:“是啊,从那时开始,我就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娶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可是自那之后,我们有好久不曾再见过面,爹爹那时不起眼,我头一次科考,年纪太轻,没得个好名次。我心急如焚,带着字句找贵人毛遂自荐,天真地想着,等我爬得高一点,便能与你多匹配一些。”

宋瑶风想回头看他,他却扶着她的脸颊,不许她回头,于是宋瑶风便诧异道:“可是你要做驸马,本不需这些。”

“是啊,我更大一些,问过了人才知道的,”玉随鸥失笑道,“那是我第二次科考之前,听闻驸马不能居高位,我便弃考了。弃考之后,我又觉得懊恼,该如何让你瞧见我呢?骑马打猎,我并不擅长,我引以为傲的诗词歌赋,你兴致缺缺。再说我本非惊才绝艳之人,汴都文人士子那样多,想脱颖而出都不容易。”

宋瑶风想起那些年,他们确实是半分交集都不曾有的。

“后来爹爹高升,我终于也有了向你献殷勤的机会,可是我实在不灵光,总会把事情办砸。”玉随鸥有些懊恼地道,“那年

春宴,我想为你落一场桃花雨,可最后却将自己落入了池塘中,你瞧我,一定很可笑罢。”

宋瑶风刚想说些什么,便听他口气突转:“我知道,刺棠案发后,你得知爹爹和陛下合谋,若非为了保命、为了利用,你是不会嫁给我的。”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宋瑶风心中一凛,口气也不免冷硬了几分:“那你……当初没有想清楚这件事,想清楚后,可是后悔了?”

玉随鸥却摇头:“怎么会,在殿下问我愿不愿意娶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想清楚了。”

他弯了腰,贴在她的脸颊边,同她一起看向镜中的自己,声音很轻:“渴水之人,就算明知道是毒药,也甘之如饴啊。”

宋瑶风心头大震,她将不受控制颤抖起来的手藏进袖中,勉力维持着镇定:“你大哥那日冲入书房所说的话,大半都是真的。”

“我嫁给你,是为了借你爹爹的势,在宋澜手下保全自己。在玉氏府邸当中时,我处处留心,想要寻出你爹爹的罪证,有朝一日交给皇后。如今你满门落罪,有一半都拜我所赐。”

她不敢回头,玉随鸥也半晌没有吭声,最后,他才轻轻道:“哪里能怪殿下,倘若我是你,失去至亲至爱之人,也要这样忍辱负重的。”

宋瑶风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这么多年,你想清楚了这些,怎么会不悲不痛?后来你不愿与我同处,或许还另觅新欢,难道不是在后悔?”

“哈哈哈哈哈……”玉随鸥扶着她的肩膀,在她身后跪了下去,笑得前仰后合,“瑶风,你当真以为,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窗后的药渣吗?当归、桃仁、红花、莪术……虽然用量那么小心,但长年累月,怎么会不伤身?你为何不开口呢,我也想对你说,不要再饮那些药了,就算不做夫妻,我也不愿看你如此自苦。”

宋瑶风面色煞白地回过身来,没坐稳,同他一起跌落在了地上。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玉随鸥的脸,却见他面色骤变,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痛得立时便蜷缩成了一团:“我……忽然……觉得这里……”

在宋瑶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忽然反手从自己头顶上拔下了那根束发的木簪。

借着烛火之光,宋瑶风才看见,原本钝润的木簪不知何时被他磨出了锋利的边缘,它如此古朴,竟也成了利器!

她目眦欲裂,不顾可能受伤的风险,一把抓住了那只木簪,谁料玉随鸥用另一只手飞快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向前一送,将木簪正正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鲜血霎时涌出,将她的手染得猩红一片。

“来、来人……来人!”

梦境中的血色复现,宋瑶风手脚冰凉,想要唤人,却发现自己竟恐惧得几乎失声,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含糊的气音。

玉随鸥不顾胸前的伤口,重将她抱在了怀中。

宋瑶风梦游一般,听见他自嘲的声音:“不要……流泪了,其实……你何曾爱过我?”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一时间只知翻来覆去地说:“你竟敢、你竟敢……()”

玉随鸥死死按着她的头,不许她起身、也不许她抬头。

他缓了几口气,艰难地道:“春猎时……你看到的……是那个死去的将军……他死的时候,你在丰乐楼哭得撕心裂肺……那样的眼泪,你从来没有为我流过……?()?[()]『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我本来想……如今却没有机会了。阖家已死,我独活世间,觉得好孤独、好累……成婚之前,我立誓会永远护着你,我不曾毁约……我死后,你记得给陛下上书,就算能为你换一线生机,也是……值得的。”

宋瑶风泣不成声地挣扎着:“我既已将你带入公主府中,你的命便是我的,你如何敢寻死!我不许、我不许!”

玉随鸥声息渐弱,按着她的手也松缓下来。

他伏在她肩头,沉沉地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该生在这里的,十梳梳到头,怎么只有前世和今生?今生……你要如你的封号一般,舒展、安康……我还要许来世——你听我的名字,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3]——来世,无论你是谁,你到海边来,我便是海上无忧无虑的白鸥……我愿与你同游,哪怕只在你身侧环绕一圈,都已是毕生所求……”

鲜血染红了宋瑶风的前襟,她听了这番话,只觉得心如刀绞,再不愿同他周旋,只是茫然地说着心底话:“你不要死,你不要死!谁说我没有……刺棠案之前,我原本就想嫁给你的!那年春天我在桃林经过,落红如雨,我记得麓云山后的眼睛,我记得你!”

夜风吹过新栽的小树,发出呼啸的呜声。

而他已经在她怀中断绝了气息,面上神色平和,不知有没有听见她最后的言语。

侍从姗姗来迟,在廊下点起灯来,慌乱地唤着医官。

园中石桌上,花好月圆的红烛仍在,烛泪一滴接着一滴,宋瑶风坐在打翻的铜镜之前,抱着玉随鸥的尸体,耳边却无端响起他不知何时的询问。

“瑶风,你过得快活吗?”

生死两空茫。

06·此夜少年堪白头

后来宋瑶风时常想起这句询问,在颠簸的路途上,在遭遇刺杀的夜晚里,在边境朦胧的月色中,她随着燕琅漏夜骑了两日一夜的马,在极致的疲倦中却感受到了放空的自由。

她在边境跟随军医行医,染了一手又一手的污血;她学着拉弓射箭,在手指上磨出粗粝的茧。她在军帐中听诸位将军议事,在月下拔出长剑,与将士们一同高喊“驱蛮夷,护家国”。

再次回到汴都时,连落薇都快认不出她来了。

她与许多人告别,却不曾想过还有久别重逢的喜事——兄长不曾死去,那面战旗飘拂在汴都城下,如从前一般鲜艳耀目。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有零落成泥仍旧不改的好决心。

宋瑶风神思恍惚地重走在皇城当中,一连穿过许多个宫苑,好不容易才寻到一朵月季花。

她将那花拿在手中

() ,进了诏狱。

常照在幽暗的天光之下抬起头来,避开了她的目光。

宋瑶风忽而想起,今年年初,她接了皇后的帖子,去见玉秋实,却在他书房中撞见一位服绿的文臣。

那臣子她从未见过,可从她进屋的一刻起,他的目光便黏在了她的身上。

还有一次,她与玉随鸥一起去丰乐楼,中途玉随鸥遇见诗友,去隔壁的雅间饮了一杯酒。她持着团扇站在丰乐楼的阑干前,忽遇他搭讪:“殿下是在等人吗?”

她想起这是玉秋实书房中的人,哪敢多说,只是敷衍了几句,转身便走,走了几步,还听见他在身后道:“近日暑热,殿下记得防暑。”

更久远些,骑马过街的新科进士当中,是否也有他的目光?

汴河街上、亭中、游船外,她与人的擦肩而过,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世间从不乏痴人,也不缺轰轰烈烈的道别。

玉随鸥死前没有听见她的真心话,在常照赴死之前,她愿意宽慰他一句,哪怕只是一句“叛国者非君”。

故人一去不复归。

兄长和落薇顺利即位之后,她发觉自己不该再如从前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毕竟离她而去之人实在太多了。

从母亲、父亲到爱侣、故友,前者将“舒康”和“宁乐”这样的封号赐给女儿,祈愿她们能够舒心健康、安宁快乐;后者则牵引她在雾气弥漫中找寻到了道路,独身一人走出了经年不息的大雨。

带着他们的心意一起活下去,或许也是他们的愿望罢。

宋瑶风在汴都做了许多许多事,先前还有人因她是故太师家中人颇有微词,但时日一久,大家受公主恩惠越来越多,便渐渐无人提及此事,街巷间只留下了对她的称赞。

宣宁八年,她入朝听政,得了朝野赞誉。

光始年间,她的声名越来越好,在宋泠决意立她为储时,纵然她身为女子,朝野上下的反对之声也几乎匿迹。

成为女帝之后,宋瑶风不曾再嫁。

当初宋泠立储,她便有意扶持七弟潇湘郡王,奈何他年岁还是不够大,若贸然执政,难免又生乱象。

她在皇位上坐了十年,直到觉得七弟足够成熟、足够独当一面,才放心地撤手,离宫远游。

最初,宋瑶风没有去寻落薇和宋泠,只是沿着大河一路东行,来到了海岸边。

她虽在做公主时便跑过许多地方,但没随爹爹春巡,后来去的多是幽州和西南,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去海边。

江南的客栈中,她对着铜镜,发现自己长了一缕白发。

这里离海如此之近,夜来倚在窗前,都能听见潮汐的声音,可行至此地,她却莫名退却,连夜落荒而逃。

兜兜转转,又过了许多许多年。

宋瑶风最终还是嫁了人,她的夫君是个温文尔雅的县令,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道隔壁她的哥哥和嫂子是何来历。他如同玉随鸥一般倾慕她,没什么野心,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在任时尽心尽力地为百姓排忧解难,闲来喜欢在后园种菜。

时日如流水,终于有一日,她也变得白发苍苍。

从一个旧梦中惊醒的时候,宋瑶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了。

于是她不顾路途遥远,独自一人登上了南下的马车。

她终于来到海边,散着发爬上岸前的礁石,极目远眺。

大海蔚蓝无边、苍茫辽阔,她虽不曾见过,却觉得莫名熟悉。

海风吹动她银白的长发,她伸手捉了一缕,忽见远天飞来了一只雪白的鸥,那白鸥绕着她欢欢喜喜地转了许多圈,随后敛了翅膀,栖息在她的小臂上。

宋瑶风微微地笑起来,在那块礁石上坐到暮色四合,对着盛大的夕阳,她轻轻地道:“我过得很快活,你呢?”

没有人回答,只有她身侧的白鸥扑闪着翅膀,发出了清越的鸣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