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遥忙看太太:“是不是拿多了?”
温夫人便笑骂:“傻丫头,这还能拿多吗!”
她说:“我有三个庄子,一大两小,都在京郊。一个小的给了你姐姐,还有一个小的我自己留着,这个大些的给你,一年出息七八百两,虽然也不算多,倒能省得你坐吃山空,饿着自己。”
纪明遥当然喜欢钱了!
可这个庄子她拿着烫手。
但温夫人也知道孩子想说什么。
握住明遥的手,她把地契放回匣子里,笑道:“你姐姐出阁,我多添了六千两和一个庄子,因家里已多给你三万,不好再添银子,就只给了你这一个庄子,比给她的少得多呢。我多年来积攒不少,不缺钱花,以后若看见好的,还会再买,这个你就拿着吧。”
她又说:“做母亲的给女儿添嫁妆,不是应当的吗?”
纪明遥就垂下头,半日应了一声:“嗯。”
好想哭啊。
忍住、忍住!不能再哭了!
多丢脸!
但太太的手抚上她肩膀、轻轻拍哄她的时候,纪明遥还是没能忍住,靠在太太怀里,毫无形象地又哭了一场。
……
温夫人当晚留在熙和院睡下。
次日起身,两人一起回正院。
算来,这是纪明遥最后一次在家请安了。
明日一早起身,她就会戴上凤冠、穿上大红婚服,去往崔家。
所以,一路上她走得很慢,东看看西看看,想把这段走了六七年的请安路完完全全地、一丝不差地记在心里。
安国公府虽然有很多她不喜欢的人,但回想起来,她记得更多的,是她在姨娘温暖的怀里睡着,姨娘给她唱摇篮曲、喂她吃饭,眼里只看着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胡闹;她记得姨娘给她做衣服,布料轻软,针脚又细又密,生怕她穿不舒服;姨娘给她做抱着睡觉的布老虎和上学用的小包袱——那时她还有两年才上学呢,姨娘却早早就开始期待。
只是,和妈妈一样,姨娘也没能亲眼看见她上学、读书、长大……成人。
她记得太太坚决地把她护在身后、斥责安国公,怕她惊吓失魂,把还不到两岁的明远都放在后面,连夜只带着她睡。
她记得才住到正院的日子,她不敢碰明远,太太就把明远的小手塞在她手里,让她抱。
她记得明远含含糊糊叫她“二姐姐”,把最爱吃的玫瑰糕让给她一半。
她记得明宜出生时小小的、皱巴巴的,很快一天比一天长大,变得和明远一样白白胖胖。
她记得每年姨娘的忌日,太太都会安排贡品香烛给她私下祭奠,那一日正院的饭桌上,也不会出现任何荤腥。——哪怕安国公的脸色一年比一年难看,太太也坚持如此。
她还记得,她才上学的那两年,纪明达常为她的功课发愁生气。她嘴上批评得厉害,却也实打实教过她许多东西。
但后来,因为性格不合、因为徐老夫人和太太、因为安国公、因为纪明德、因为太多太多……她们还是越走越远了。
她心中已经不认纪明达是姐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当然,她也记得与碧月青霜她们作伴的每一个日子。
虽然她是“姑娘”,是“安国公府的姑娘”,她们阶级对立,她甚至能……拿捏她们的生死,说这话真的有些高高在上、不太合适……但在她心里,的确把她们当成了朋友。
这里也的确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安国公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没错,但他不能代表她的家。
温慧含笑看着明遥走走停停,并不催促。
孩子们都会渐渐长大,女孩们离开她,男孩也会成家,有自己的妻子儿女。
但她会一直看着孩子们的。
都有她在。
……
这个晚上,温慧自然又来了熙和院。
虽然母女十六年,一同经历了许多,即便并非亲生,也如亲的一样,但关于……新婚夜的事,温慧仍不知如何与明遥开口。
但这事又极大关系到夫妻和睦和生儿育女,不能不说。
她便绷着严肃正经的表情,像教明达一样教明遥:“女子初次最是不适,崔珏他又也……只怕先头的几次你都会不太舒服……”
纪明遥也很不好意思!!
不过,她上辈子连男生的手都没牵过——幼儿园和小学的时候不算,虽然看过几本爱情小说,但里面写的都很隐晦,让人脸红激动但云里雾里,某种小电影她也还没来得及鉴赏就死了……中学的生理卫生课教了就像没教,再说,只凭几张示意图也不能意会到底怎么做啊!
所以,她虽然觉得自己略懂……但的确要认真学习才行……
温慧大概教完,留下几本册子和两个锦匣,让明遥自己学习领会。
怀揣着诚挚的学习精神,纪明遥先打开第一本画册。
哇哦!!
虽然人体不标准,透视等等都有问题,但还真是……细致入微,那个……栩栩如生……
你们古代人……花样还真多啊!!
……
最后一个晚上,不能不学了。
灯下,崔珏闭上双眼,深深吸气,重新翻开画册。
-
学习到太晚……纪明遥根本没睡够,就被从床上捞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被放进浴桶里洗澡,再被捞出来擦干、穿里衣,又被放在妆台前,挽发上妆。
全福人绞脸让她略清醒了片刻,随即她就又睡着了。
屋里声音杂乱,似乎来了许多人。
青霜在耳边说:“太太来了。”纪明遥忙努力睁开眼皮……但太太的声音又说:“让她睡吧。”
宝庆姐姐也笑:“看给她困的!——别起来了!”
她就……又睡着了。
直到戴凤冠。
这凤冠是温夫人亲自选定的样子让工匠制作,几乎以纯金打造,饰以点翠和数十宝石、上千珍珠,虽未逾制,也重足有三斤六两。纪明遥不清醒着端坐,绝对戴不稳这冠。
这是太太对她沉甸甸的爱……纪明遥愿意戴上一天!!
她抿了两口水润嗓子,端正坐好,闭上眼睛,颇有几分视死如归之状。
温夫人看得发笑,便拦下全福人:“还有时间呢,请先给她穿吉服吧,最后再戴冠。”
虽然明遥懒惰,可凤冠是为叫亲友宾客都看清楚她身为国公府二姑娘的体面,不敢心中看低,不能省。
做母亲的愿意惯着孩子,全福人自然没有二话。
她还笑说:“二姑娘额角圆圆,长眉入鬓,一看便福气深厚,今日到了夫家,必然恩爱美满!”
生得这般天仙似的模样,还能让嫡母宠成这样的姑娘,能没有福气吗?小崔翰林的亲事才从纪家大姑奶奶换成了二姑娘,便得了圣上重用,回来就升了官,如今满京里谁不说果然是这两位命格才相配?
在满屋吉祥话里穿好吉服、戴上凤冠,纪明遥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她要离开自己的家,去到别人家了。
孟姐姐虽然很好,崔珏也不错,可是、可是——
“快别哭!”她眼神一变,温夫人就知道她要怎么,赶紧说一句,“三天后就回来了!”又说:“崔宅离家里不远,坐车不到一刻,你这丫头少懒几次,多回来不就是了?”
“太太!”纪明遥真的把眼泪收了回去,“都这时候了你还说我!”
“说你怎地?”温夫人笑,“你就七八十岁了,我也说得你!”
纪明遥赶紧说:“好!”
太太长命百岁!
纪明德羡慕地看着太太和二姐姐说笑。
二姐姐平日懒怠妆饰已有倾城之色,今日做大婚装扮,更是有如天人,凤冠也是六品安人敕命的形制……连大姐姐出阁都没有,还有宝庆县主专门进来给撑体面——都是安国公府的女孩子,宝庆县主就只和二姐姐好,和她交好的几个姑娘却都是各家不受宠的庶女——
此时,门外报:“大姑奶奶回来了!”
纪明德忙与纪明宜出门相迎。
屋内还有许多族中亲近的婶娘、嫂子、姐妹,亦有许多亲友家的女眷,都等着看纪大姑奶奶和二姑娘是怎般情状。
虽说纪大姑奶奶出阁那天,和二姑娘姐妹两个仍是和和气气的,已经看过了,可今天和那天又不全一样:
温大爷到底没和二姑娘定过亲,小崔翰林却是和大姑奶奶定过又退了的!
纪明遥也想起身迎接,被温夫人按着坐好。
纪明达一身青莲紫色褙子走进来,衣饰雅致大方,又不夺了新娘的颜色,进门先唤一声:“二妹妹!”
“大姐姐!”纪明遥又要起身。
“二妹妹快请坐。”纪明达笑盈盈转进来,忙先让她免礼,便对母亲和宝庆县主问安。
宝庆当然不会在明遥妹妹的大喜日子难为纪明达,甚至还要给明遥妹妹的亲姐姐体面,先说了免礼。
纪明达依礼道谢,又和屋中的婶娘姊妹们问了好。
大家见过,温夫人从明遥身边起来,把位置让给女儿。宝庆也起来了。
就看看纪明达会给明遥妹妹添什么嫁妆。
在二妹妹身边坐下,纪明达从丫鬟手里接过添妆递给她,笑道:“衣衫首饰你都不缺,你平常也不爱妆扮,就不送你那些大而无用的了。这一套白玉头面是整块羊脂玉分割制作,每件都还算精巧,妹妹喜欢就戴,便不喜欢,将来或许也能用得上。”
她打开锦匣,将一个玉镯放在二妹妹手里,看了看笑道:“妹妹肤若凝脂,这玉果然还算衬你。”
纪明遥确实喜欢这套首饰,便不推辞,让青霜收下,笑道:“多谢大姐姐,我很喜欢,将来我送姐姐孩子更好的。”
纪明达不由摸了摸小腹,也真心笑道:“那就借二妹妹吉言了。”
她是盼着能早日有个孩子的。
见姐妹俩果然和睦,族中女人便说起与婚事相关的吉祥话,不再明里暗里都盯着她们。
纪明遥忙趁机小声问:“大姐夫没来吧?”
“没来,我们老爷和太太都来了,留他在家服侍外祖母——”纪明达也忙回答,“你放心,今日成婚必定万事顺利,不会丢了家里的脸。”
她也丢不起这个脸。
说话间,纪明达也认出了二妹妹凤冠的规制。
她双唇微抿,才想说句什么,门外便喧闹起来。
连着两声喜气的高呼传入屋内、传入屋内人的耳中——
“新郎官来咯!”
“翰林郎来接夫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