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大学国文》通选刚开课。
许讲师给红漆小楼外的凉亭换了牌匾,取苍颉造字的“凤凰衔书”亭。
早晨就让新招的研究生,领着学生在亭子里晨读。
读的是《四书章句集注》。按进度刚到《大学》。一群理工科少年少女熬完夜还要早起,困得是七倒八歪。什么训诂,什么义理,什么格物致知,读来俱是睡眼惺忪。
领读的研究生叫顾越,见此情状也不生气。
顾助教干脆免了学生的诵读,自己越过《大学》去讲《孟子》。
《孟子》有浩然之气。顾越娓娓道来,讲性善四端,唇齿似有金石之声,讲仁义礼智,“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
原本困唧唧的同学们终于清醒。
选修这门课的是寇羽的室友,因为大清早爬不起来,便由出门晨跑的寇羽代为打卡。
寇同学逐渐打卡上瘾。
寇同学看晨曦里的顾助教,寇同学看温言细语的顾助教,寇同学看和颜悦色的顾助教……
寇同学低头看那本室友的《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一》。
齐宣王: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寇羽一惊,脑海空茫,耳边如雷声乍响,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酥麻撞入胸膛!
再然后——然后就是一年过去。
寇羽在古籍陈列室的座位上站起,从空荡的图书馆离开。
夜幕中有零星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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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潮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清晨,乌云沉沉压着,地上蜻蜓低飞。
中文系的红漆小楼内,有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探头探脑:“师兄,要下雨了!”
青年叫李落瑛,也是许讲师门下的研究生,比顾越晚了一年。
顾越起身,慢悠悠关窗。
窗外是凤凰衔书亭,亭子里两道抱住楹联讲的是“苍颉造字”,平日里,顾越他们就对着楹联读古书做古训。
而此时,李落瑛正对着桌上的拓本龇牙咧嘴。
拓本的来源正是白月光财团。
据说,他们在南海小岛开发航天主题度假村的时候,从地里头挖出来了石碑。
李落瑛咂嘴:“师兄,我觉得就算苍颉大佬在这儿,也未必能认出这拓本。这是汉字吗?我们一个中文系研究室,何德何能要被找上,赶这儿破解密码呢!”
话音刚落。
那位白月光的部门总监,陆成济已经出现在红漆小楼前。
李落瑛只能殷勤接待了陆总,接着提到拓本:“我们也没见过,只能看出来,大概是一种语素文字……”
陆成济乐呵呵倾听。
李落瑛卡了壳儿。
语素文字一个字位代表一个语素,有上下左右结构,和中文差不多,和英文不一样。然而这种理论知识也没啥用。
他立刻向师兄求助。
顾越温声道:“字形有繁复有疏略,篆刻有相当规整的书法,能看出是成熟的语素文字。”
陆成济这才看向顾越。这位研究生说话轻缓,倒是有沉静的学究气质。
顾越:“成熟的语素文字,伴生的是高
度发达的文明。流传广泛的,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也只有苏美尔楔形文字、埃及圣书体,玛雅文和华夏汉字。陆总觉得,拓本上的像哪一种?”
陆成济迟疑:“确实都不像……说不定是尚未发现的文字?”
这话连李落瑛这种研一新生都不信,都27世纪了,除了保护性遗址,考古学家早把能挖的都挖完了!哪还有尚未发现的文字!
顾越也不揭穿:“陆总可知道,至今仍在广泛使用的文字里,为何只有汉字是语素文字?”
另外两人好奇看着他。
顾越:“大部分原生文明,都是从象形文字开始,和甲骨文一样,用图画去描摹事物。经年累月之后,才形成语素文字。次生文明出现的晚,受到原生文明字音影响,更愿意使用表音文字。”
“到现代,绝大多数国家都用表音文字——因为一个古老的原生文明,从诞生象形文字,到发展成语素文字,到字形成熟,还能保持不被其他次生文明消灭,概率太低了。更何况,要藏到今天才被陆总发现。”
顾越笑了下,安静的眼睫就带上了点弧度:“所以,这块石碑,要么背后站着一个隐形的强大文明,要么什么也不是。”
陆成济摊手:“你们干脆直说,这石碑是伪造的得了!”
李落瑛笑嘻嘻点头。
陆成济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这上面的字还有可能被破解出来吗。”
顾越摇头:“除非能找到它的‘罗塞塔石碑’。”
陆成济也不在意形象,微胖的脸上神情萎靡。
罗塞塔石碑是人类破解埃及文明的关键——是一块1799年在埃及挖掘出“古埃及法老诏书”,用圣书体、埃及草书和古希腊文三种文字记载了诏令。
由于近现代人能够阅读古希腊文,罗塞塔石碑出世之后,失传千年的埃及圣书体终于被破译。
白月光财团显然找不到这么一块自带翻译的石碑。
陆成济离开前,由顾越送他上悬浮车。
陆成济:“顾同学学识渊博,听说读了两年训诂?”
顾越笑答:“训诂学要熟字形,明源流,辨指归。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陆成济若有所思。
顾越推开中文系院落的大门。
大雨前暗淡的日光照在他半边侧脸上,安静的眼睫、清隽的轮廓线一时带了点捉摸不清意味。
下一秒顾越说的话,却让陆成济听得一凛。
“陆总为石碑东奔西走,我猜,石碑确实是古物,也有它的来源。”
顾越倚着那扇红漆大门,像在谈论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它被发掘的地方——”
“不在我们站的这块土地。”
陆成济脊背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