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2 / 2)

陶汝衡笑着从袖子里拿出文书样的东西,“这是张娘子的文书,若你下午没事,烦请你帮忙送过去。”

俞峻几乎下意识地要拒绝。

但很快又改换了主意。

既已下定决心斩断这是是非非,就不该回避,理应直面去做,更何况在这此之后他还要借张幼双行事。

将信递给他后,陶汝衡这才似感慨地叹了口气:“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拒绝。”

俞峻并未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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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定了一个良辰吉日,将东西收拾妥当,张幼双从杏子巷搬了出去。

东西有点儿多,古代又没有什么搬家公司,只能雇上几个短工帮忙。

一大早,张幼双就揣上了钱,七拐八拐,来到了越县附近的“人力市场”。

这些“人力市场”散布在街角巷口,几乎随处可见。

脏、乱、差这三个字足以概括,污水在地面上四溢。

这些等待着出售自己的长、短工们就或蹲着,或站在墙脚壁头,或干脆摘下草帽垫在了屁股底下,直接打了个地摊。

皮肤黝黑,脊背驮伏,穿着补丁叠着补丁的土布对襟褂,露出消瘦的肌体,腰间揣着烟枪,没人的时候就一边吸上一口,一边儿和同伴说着点儿闲话。

有人来交钱,就像拉畜一样被拉走。

灰土,空气中到处是浮动的灰土。

马车载着乡绅老爷们在地上犁过,碾出深深的凹槽,在这飞扬的尘土中,在这些人里,她甚至还看到了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孩。穿着不合身的大褂子,稚气的脸上已显现出了精明与强干。

说实话还是她第一次来到这种人力市场。

作为一个出生高知家庭的,自小生活优渥的幸运儿,张幼双张了张嘴,匆忙避开了视线,一时间竟然不敢去多打量别人的苦难,这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冒犯。

就在这时,一个干瘦得老人,放下了烟枪,步履蹒跚地向她走了过来。

一股混杂着汗味儿、烟尘和热浪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人眼窝深陷,脸庞的皱褶犹如深深的沟壑,言语有些急促,不自觉地搓着手指道:“娘子招工?”

这个模样很容易令人联想到爷爷辈的人,张幼双下意识地点点头,“搬家。”

她话音刚落,又有几个长手长脚,脚掌宽大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与她攀谈。

“娘子要搬家?一天二十五文,什么都能干。”

那老人似乎自知竞争不过,沉默了一瞬道:“一天二十文。”

看了一眼面前的老人,又看了眼眼前的男人们,张幼双将心一横,看向老人道:“一天二十文?”

老人怔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地欣喜之色:“一天二十文。”

接下来,张幼双又点了三个男人,这才回到了杏子巷。

她东西有点儿多,主要是书,张幼双也不忍心看着爷爷辈的帮自己搬家,干脆自己捋起袖子,扎了个马尾。

好在单身女青年,文能坐电脑桌前敲键盘写教案,武能自己搬家换灯泡儿。

老人虽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但身材精瘦,有一把力气,看得张幼双忍不住感叹:“老人家,身体好啊。”

“不行喽,不行喽,年轻的时候……”许是找到了工作,老人笑眯眯地说,“一头200多斤的猪掉在粪坑里,我能徒手给它拽出来。”

这动静有点儿大,惹来了不少杏子巷的原居民旁观。

曹氏和几个妇人远远地站着看,手里还抓了一把瓜子儿,脸上表情那叫一个复杂。

咔——

一嗑,一吐。

曹氏神情有点儿古怪,强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

搬走了最好,搬走了免得在跟前晃悠招人烦!

身边有妇人感叹道:“双双有出息呐,自己又买了新房。”

曹氏强笑道:“只可惜身边儿没个人照顾。”

“是,这女人弄得再好,还不是没男人要么?”

几个人嗤嗤地笑出声,似乎终于找到了优越的地方。

眼看张幼双吃力地提着箱箧路过,有人笑吟吟地招呼了声儿:“双双,走了啊?”

张幼双歪着脑袋,轻轻笑起来,脸上还往下淌着汗。

“走了。”

这一笑,晃得这几个妇人嫂子眼前一花,心里又泛出了股难言的滋味。

有些人就是看不得你比她们过得好,你过得越好,她们就越堵。

张幼双露出一口大白牙花,擦了把汗,提起箱箧,正准备继续。

忽地,斜刺里伸出来了一只手。

微有畸形,修如梅骨。

“俞先生?”张幼双惊愕地睁大了眼。

面前已不知何时多出了道眼熟的身影,峻拔清瘦,中正平和,使人见之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这人……!

几个妇人登时愣住了,

她们还未曾见过这般好风姿的男人,这风姿清隽,好看得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曹氏怔愣在原地,竟如看呆了一般。

这不是那个俞先生么??

这俞先生和张幼双是怎么回事?

俞峻目光落在她鬓角,又移开了,眉头拧起,不去看她,说明了来意:“张娘子,陶山长嘱我来将文书送你。”

许是看不过她一人搬这么重的箱子。

他眉头舒展了些,道:“我来罢。”

便搭着眼帘接过了她手里的箱子。

张幼双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不用,我来就好了。”

却对上了那双乌黑清冽的眼仁,一时间竟然连说什么都忘了。

呆愣愣地拔腿跟上了对方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位俞先生身后。

张幼双正出神间,俞先生突然停住了脚步。

砰!

一头撞到了对方的脊背上,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大脑木了一瞬。

那一瞬间仿佛被男人的气息包围了,就像是风雪中的梅花香,寒意透骨,香中带清,清中含冷,不腻不甜。

“抱、抱歉。”心在那一瞬间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张幼双捂住鼻子,讪讪地红了一张脸。

目光胡乱一瞥间,忽地看到俞峻提着的箱子,手指弯曲间,隐约可见这掌心薄薄的一层茧子。

这个时代的书生多是手无缚鸡之力,没想到这位俞巨巨体力竟然不错?

还有他曲蜷&#3

0340;“冷峭”的手指,用“冷峭”或许不合适,但这位巨巨给她的就是这么一种诡异的感觉。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帮她把箱子搬上租好的牛车上后,俞峻又折返了回去,看了眼老人,眉头拧了起来,沉声说:“老人家,我来帮你。”

老人微微一愣。

这看似文人打扮的男人,却已然半蹲下身,熟稔而流畅地接过了他肩膀上的担子。

男人瘦劲如铁,袍袖沾了不少灰土,脚掌宽大,行走在炎炎烈日下,整个人灰扑扑的。

……俞巨巨不会误以为她压迫老人了吧?

张幼双胡思乱想道。

赶紧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行动起来。

有了俞先生的帮忙,她这一大堆东西很快就都被搬上了牛车。

这时,俞峻才直起身子,除却两鬓微微潮湿,气息还是冰冷如霜。

不过这个时候,张幼双对这位俞巨巨又有了模模糊糊的认识。

似乎是个十分有社会责任感的士大夫。

长舒了一口气,张幼双叫来老人和另外三个工人,发了各自的工钱,还是二十五文。

又另给了五文钱的小费。

“这……”他们诧异地看着她。

老人脸上也露出了点儿惊讶之色,唇瓣嗫嚅了两下,却没主动开口。

张幼双见状,适时地笑了笑:“天气太热了,这五文钱请大家喝浆水。”

大家俱都笑了起来,老人更是连声道谢。

大抵上文艺作品都喜欢将贫苦的劳动人民,描绘得淳朴以至于愚笨,实际上这亦是一种高高在上。

穷人为了生存,不可不谓精明能干,精打细算。

做这一切的时候,张幼双能感觉到这位俞先生一直在沉默地看着她。

张幼双这才硬着头皮,转向面对了俞先生。

“多谢先生今日帮忙。”

对方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文书已送到,某不便多加打扰。”

“等等!”张幼双脱口而出。

对上俞峻如岩铁般漆黑深邃的眸子。

“如今已经午时了。”张幼双擦了把晒得通红的脸蛋,指了指天上的日头,“不如我请先生吃个饭再走?”

啊啊啊啊她为什么会主动说出这种话。

张幼双内心无声呐喊。

这算是入职后请同事吃饭吗?!

俞峻又看了她一眼,手指动了动,“不必。”

说完,转身就走了。

……她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俞先生是不是真的对她别有意见了。

俞峻走后,张幼双随便去面摊叫了碗面,匆匆吃了几口填饱了肚子。

或许是入了夏,天气太热没什么胃口,又或许是……

热得轻轻呼出一口气,又擦了一把汗。

放下筷子,张幼双目光一一从街边巷口掠过,看着这来来往往的行人。

灰土飞扬。

这说书的,吞声呜咽插标的,穿着摞着补丁的土布夹衣,趴在地上求乞的,世情百态,各色各异。

大道坦坦,偶有乡绅老爷们板正衣冠,乘轿而过,洒落一地的香风,掀起的尘埃遮掩住了这满目的苦难。

等着香风散去,灰土又继续无声地飘散,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