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那封李复的《告罪书》,更是彻底宣告了荣王府在此一局中彻底落败,一切谋算成空,反而落下了污名。
但李隐未曾因此动怒。
变故发生后,恼怒是无能者的表现,补救是平庸者的自觉,而他欲利用这场变故,借此落子,于棋盘之上改道厮杀——
他筹谋多年,自然不可能将胜算只押在一处,一计落空不当紧,只需稍加调整计划,便能重新合为新的一环。
此时正该趁明后暂居上风之时,借崔家之事,令她主动逢势而上,入此新局。
思及此,荣王缓声道:“昨日已有消息传回,朝中欲使肖旻赶赴岭南道主持大局,天子密令此时大约已送至肖旻手中。”
玄袍青年闻言道:“王爷果然料事如神!”
“我只是足够了解这位陛下。”李隐似笑非笑地道:“她恐岭南道落入本王手中,又恐所择之人无法活着抵达岭南道,而肖旻手中有兵,其此时所在又紧邻岭南道,让肖旻前往,是必然之事。”
肖旻与卞军之战,此时已近尾声。
玄袍青年道:“明后如今不过是在急乱应对,实则一切皆在王爷掌控之中。”
“不,她是个很称职的对手。”李隐缓声道:“我花了十数年的时间积蓄力量,而这十数年间,她一直在消耗。”
身为女帝,明后要提防的人数不胜数,宗室,藩王,武将,士族……这些年间,她终日无不盘亘于争斗杀戮消耗之中。
“能走到今日,我倒是很敬佩她。”李隐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试图找出她的弱点,却发现她几乎是一个毫无弱点的帝王。”
她没有任何软肋,对权势的天然掌控欲,让她有着异于常人的警醒与果决。
李隐:“而如今看来,没有弱点,便是她最大的弱点——”
一个没有弱点与软肋的人,同时丧失了部分人性,这份缺失的人性让她无法真正体察到人心的根本。
所以,她满腹缜密的心机算计,却并不足够让她预料到她真正会败在何处。
李隐望向京师所在——让其败于认知之外,便是他为明氏备下的最后一谋。
“除掉肖旻,依计划行事。”李隐交待道:“义琮,这件事便由你亲自去办。”
玄袍青年闻言有些意外,旋即单膝跪下,抱拳道:“多谢王爷给义琮将功折罪的机会!”
李隐转回身,几分好笑地道:“傻话,你何罪之有。”
一贯沉稳的青年眼角微红,垂首道:“舅父之死,还有外面那些传言……非但打破了王爷原有的计划,又给王爷带来诸多麻烦风波。”
“士昂为我办事,却未能善终……是我有愧于他。”李隐叹息一声,道:“你好生宽慰你母亲,让她照拂好段家妻儿,也算是替我尽一尽心意。”
玄袍青年闻言心中大定,应下之余,立誓般道:“有朝一日,孩儿必替王爷除去常岁宁,为舅父报仇!”
舅父之死,让母亲大病一场,母亲说,舅父一死,他与母亲便从此失了依仗,且王爷极有可能会因为外面那些流言,在此不利的时机下,从而否定他们母子二人的存在……
然而王爷不曾将那些流言看在眼中,也不曾因此对他有态度上的转变,依旧慈和以对,并给他继续历练做事的机会。
但舅父及舅父的范阳大军折于常岁宁手中也是事实……此仇他必报不可。
李隐微颔首,一手将他扶起,交待道:“此去岭南,一切以安危为上。”
青年应下,起身后再行一礼,复才退去。
李隐重新将视线投向洛阳所在,不出他所料的话,常岁宁应当要动兵收复北面的城池去了。
淮南道,洛阳,河南道,若再让她占下半数河北道……这大盛的版图,竟有接近五中之一要归于她手了。
且这五中之一,不同于沙土广袤的陇右道,荒僻少人烟的岭南道,她手中所握皆为政治文化要地,亦是大盛最富庶的粮仓所在。
这无疑很麻烦。
李隐微眯起眸子,眼角却闪过一丝淡笑。
但也无妨,他且先入主京师,届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既然有七八分像阿尚,那么,阿尚身上的弱点,她必然也有。
有弱点的人,再如何强大,便也不足为惧。
李隐将手中那枚枯叶挥去。
落叶在风中盘旋着下坠,落入无数相似的枯叶间。
今日风急,银杏落叶飞舞,铺下满地金黄。
披着狐裘的清瘦青年踏着一地落叶缓步走来,脚下带出轻响。
义琮止步,微垂眸行礼:“见过世子。”
李录看着面前高大俊朗的青年,含笑道:“从前不知且罢,如今你身份已明,此处没有外人,你我兄弟之间,便不必再行此礼了。”
义琮愣了一下,抬眼看向李录。
事已至此,他自然料得到李录必然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但他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戳破,且是如此平和的态度。
“从前见你时便觉亲切,果然不是错觉。”李录眼神温和,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庆幸:“你也知我一贯体弱,苦于无法替父王分忧,日后有你伴在父王身侧,我便也心安许多。”
李录说话间,走近两步,抬手落在义琮肩上:“只是辛苦了你,如今家中唯有你能在外替父王分忧……但要记着,务必要保重自身。”
义琮下意识地看去,同他自幼习武的双手不同,那只手白皙文弱,孱弱却自有贵气。
义琮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粗糙的双手,脑海中则在反复回响李录那一句“如今家中唯有你能在外替父王分忧”……
“如今家中”——唯有他能在外?
此言乍听并无异常,但细思之下,这以“家中”为前提的如今”与“唯有”之间,却仿佛包藏诸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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