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他说起了自己并不算幸运的身世,及当初为何会决定赶赴大盛,言辞间并不沉重,很是交心。
说到后面,他看着常岁宁,缓声道:“去往大盛这一行,我带回了许多无价之宝,足够我受益终生。”
“我大盛国宝无数,崇尚融会贯通之道,只要贵国诚心相交,大盛必以贵客之礼待之。”
束着马尾的少女坐于亭中,眉眼含笑,身形端正而不刻意,周身气度泱泱,如湖海般深远。
昔致远双手端起茶盏,缓声道:“东罗愿与大盛宗国结百千年之好。”
常岁宁亦端起茶盏,代之以酒。
放下茶盏时,金承远道:“其实,当初欲回东罗之前,本想等常娘子归京,当面道别——”
他换回了往昔在国子监内的称呼,道:“只是迟迟未等到常娘子回来,更未想到的是,再次相见,是通过那一只马球传话。”
那只送到他手中的马球,就像两年前国子监内的那场端午击鞠赛,带他打出了新的局面。
说到常岁宁最初用来传信给他的那只机关马球,金承远道:“只是我有一事好奇不解……”
常岁宁:“想问我是如何知晓金承远便是昔致远的?”
金承远点头。
常岁宁诚然道:“是崔璟告知我的。”
“玄策府,崔大都督?”金承远颇感意外。
“嗯。”常岁宁点头道:“他很早前便暗中查明你的身份了,也曾戒备提防过。但之后,他大约也确定了你并无害人之心,知你不易,故而便未有贸然戳破此事,亦不曾禀于帝王。”
否则,这件事捅到天子耳中,总不至于惹来杀身之祸,却总归会有一些麻烦。
换而言之,崔璟在查明金承远的秘密后,选择了为对方保守秘密。
崔璟所图是掌控真相,却也会依据不同的事实情况,来决定是否需要说出口。
金承远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与崔大都督本不相熟……”
由此小事可看出,那位在他印象中冷漠寡言,极难接近的崔大都督,拥有的竟是宽大博善的无声底色,不吝于平实细微的角度,去体察陌生人求存的不易之处。
“难怪崔六郎昔日总说,他有着全天下最好的长兄。”金承远笑道:“但唯有他家中父亲不知道。”
常岁宁也笑了笑,神思却有些飘远,崔家啊,自郑家之事后,崔家愈发如履薄冰,深陷与皇权争斗的漩涡当中……
只因时下战乱实在过于频繁且棘手,朝堂秩序已然摇摇欲坠,而之前对裴氏郑氏元氏等士族的清算伤及了根本,帝王才未能腾出余力来,继续再对树大根深的崔家下死手。
在这风雨呼啸之际,崔家与帝王看似有了一时平衡共存,但这只是局面造就的暂时的僵持而已。
这份僵持,总会有打破之日。
在幽州时,她也与崔璟谈到了此事,崔璟对此有自己的想法,并欲试图暗中劝说其祖父崔据……
常岁宁的思绪有着短暂的分神,直到她听金承远问道:“说到崔六郎,倒不知他近况如何?”
“在清河老宅整日抄书来着。”常岁宁不假思索地道,险些将抄说成了偷。
“抄书?”金承远觉得稀奇,不禁笑了:“崔六郎如今倒也上进了。”
他继而又问起乔玉柏,和胡焕他们的事。
常岁宁将所知大致都告诉了他,末了道:“但我久未归京,更近的事便不知了。”
金承远轻点头,道:“待眼下一切事务平定后,我想给崔六郎和玉柏去信,说明前因后果。”
他看着常岁宁,眼神坦诚地道:“我当初去往大盛,的确是为自身利益思量,但我与玉柏他们相交之情,却从无半分作假。”
常岁宁点头之余,心神微顿。
片刻,她抬眼,看向一株枯树之上新发的青绿嫩芽。
利益是真,感情也非作假吗?
因为并非作假,所以才未能看出端倪,是吗。
……
常岁宁仅在东罗停留了三日,便率大军动了身。
金承远带着东罗官员,亲自在渡口相送。
目送常岁宁登了船,船只渐渐驶远,金承远垂眸,看向手中紧握着的那只机关马球。
这数日间,他多次试图开口,但每每又总能意识到,纵然开口,也不可能会有结果。
她是天上的鸟,遨游的鲲,绝不可能被束于他这方小天地内。
金承远转回了身去,面向自己的国土——但这方小天地,却是他的责任所在。
他身为这方土地的国君,将在这里用自身所学,来实现属于东罗的抱负。
而那些属于大盛的一切,或许他只需敬畏遥望即可。
海风拂来,寒意已消。
拔起沉重的锚,撑起巨大的帆,趁着春来东风,常岁宁率三万将士,踏上了真正的凯旋归程。
战船驶入江都海岸线时,刚好是三月的第一日。
今日常岁宁率军在此抵达靠岸的消息,并未提前宣扬出去,但附近的渔民们从渡口戒严的动静中已经猜到了大概,纷纷提早在此等候。
常岁宁甫一下船,便看到了乌压压的百姓渔民,和铺天盖地而来的欢呼声。
渡口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大多百姓被士兵挡在外沿,才勉强维持着秩序不乱。
楚行亲自来此迎接,带着人快步上前行礼,脸上带笑,声音有力地道:“参见女郎!”
常岁宁抬一手笑着将他扶起:“楚叔别来无恙。”
下一刻,一道高大身影如狂风般袭来。
常岁宁还不及反应,两只大手便抓住了她的肩,欢喜难当地晃着她:“……小岁宁,你终于回来了!”
是阿点。
自知晓常岁宁便是殿下后,他便和殿下一起,将“阿鲤”和“小阿鲤”这个称呼收放到了心底,当作独属于阿鲤的一份痕迹妥善保存起来。
“好了……莫要再晃了,否则未曾晕船,倒要晕在阿点手里了。”被晃成筛子的常岁宁向阿点讨饶。
听得常岁宁此言,阿点赶忙将她扶正,仍兴奋得不能自已,咧嘴笑着催促道:“我们快回去,常叔等得可心急了,都快从常将军变成长脖子将军了!”
常岁宁便与他往前走,边好笑地问:“谁教你这样调侃的?”
阿点张嘴欲答,不知想到什么,一脸神秘地弯下身子,拿手挡住嘴巴,悄悄在常岁宁耳边说了个名号。
常岁宁讶然地眨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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