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内阁重新廷推吧。」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朝中这些年,没有那麽多的人心鬼蜮,争斗不止,全靠万士和居中调和,万士和,万事和啊。」
万士和身体撑不住了,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后来成为了庶吉士,本来马上要飞黄腾达了,但少年意气,弹劾了严嵩,直接被外放到周王府做长史,万士和不肯,后来就慢慢在外升转,一步步的爬到了文华殿里做了大宗伯。
这礼部尚书他已经当了十四年,万士和最近身体越来越差,病假越请越多,朱翊钧已经婉言拒绝了几次万士和的请辞,但眼看着快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朱翊钧还记得当初,张居正现在的亲家王之浩选择了激流勇退,而万士和选择了跟着皇帝一条路走到黑,一晃已经这麽多年过去了。
万历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御门听政,群臣山呼海喝的齐声见礼。
「免礼。」朱翊钧伸手,示意诸位大臣平身。
「臣有本启奏。」万士和没有坐下,而是俯首说道:「陛下,臣乞骸骨,礼部重任,所托非人,臣年老多疾,不堪重任,不能将祀事于一时者,怎能寄万乘于有事,恳请陛下恩准。」
万士和说完有些感慨,这文华殿坐班,一坐就是十四年,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回到这文华殿了。
「大宗伯免礼。」朱翊钧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先让年老的万士和平身,而后看着万士和看了许久。
万士和已经满头白发,人还算精神,但坐久了就会犯迷糊,不是装的,确实是有些撑不住了。
过了很久,朱翊钧才叹了口气说道:「朕少时,大宗伯履任,对大宗伯多有不满,彼时大宗伯对朕说,大明皆不读史书,故此不明智。」
「大宗伯果毅,点校历代实录,供朕研读,大宗伯不疑于古人,必欲出新见,从不因循守旧,国朝有幸,得大宗伯理礼部诸事,有谏而无讪,有亡而无疾,力尽社稷之役,乃硕德之臣,理应恩荣。」
「加官太子少保,恩荫一子为荫叙入仕,为尚宝司卿,再恩荫子嗣入国子监一员。」
「臣何其有幸,为陛下效犬马微劳,得陛下垂青,略有薄功,实为狗马疾,力不能任部事,恐一夕遂而欺君误国,臣谢陛下圣恩。」万士和再拜,谢了皇帝圣恩,才站了起来,看了看其他人,露出了个笑容。
万士和笑着说道:「诸位,有幸共事,先行一步了。」
「送大宗伯。」张居正带着大臣们和万士和见礼,送万士和离开。
万士和行至文华殿门前,天大光,烈日当空,他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龙椅上的陛下,再次俯首,大声的说道:「臣告退。」
朱翊钧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子说道:「送大宗伯。」
万士和站直了身子,看了看皇帝,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露出了个颇为慈祥的笑容,才一步步走下了丹陛,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他走进了文渊阁,收拾好了自己的私人物品,公务早已交接。
陛下派了两个行人送万士和出宫,万士和走得很慢,他权欲薰心,皇帝赶了他好几次,他都不肯走,被皇帝骂的他体无完肤,斯文扫地,他也要读史书,继续做官,他有官瘾儿,他从不否认。
陛下也好意思说他是硕德之臣,他压根没什麽德行,皇帝说啥他洗地,张口闭口就是祖宗成法,他是清流口中必须要打倒的对象,他是谄言媚上的奸臣。
但身体不能支撑他继续做官了。
他走出了东华门,再回头看了一眼,接过了行人手中之物,上了车驾,回家去了,陛下遣了大医官诊,恩礼有加。
廷议最终推举了沈鲤入阁,沈鲤是朝中的骨鲠正臣,和海瑞是一样的真清流,和万士和的圆滑相比,沈鲤则和万士和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稽税七条,既然没问题,那就推行吧。」朱翊钧在稽税七条过会之后,对着廷臣们说道:「这稽税院虽然还没有到怨声载道的地步,但也不远了,都有人编了笑话,这次仍不肯裁撤,肯定议论纷纷,诸位,砥砺前行吧。」
稽税院衙门,不符合仁义,是聚敛的衙门,从诞生开始,就被骂到了现在,这次稽税七条问世,是矛盾的循序渐进,但朝廷丝毫没有取消稽税院的想法,必然引起士大夫们群起而攻之。
「陛下,此乃祖宗成法也。」沈鲤见陛下忧心,立刻俯首表示了自己的看法。
此言一出,廷臣们猛地看向了沈鲤,没想到骨鲠正臣也开始学万士和那一套,动不动就祖宗成法吗?!祖宗哪有这等成法!
朱翊钧讶异的问道:「大宗伯,何出此言?」
「陛下,洪武十八年发生的郭桓案,太祖高皇帝曾言:重典御下,稍有触犯,刀锯随之。」沈鲤俯首说道。
「大宗伯细细道来。」朱翊钧有些疑惑的说道。
国初四大案,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丶洪武十五年空印案丶洪武十八年郭桓案丶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并称国初四大案,但是郭桓案在这四大案里,好像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案子,好像很少有人谈及,但其实影响极为深远。
沈鲤站起身来,对着所有人开口说道:「郭桓案因何爆发?皆因郭桓私吞国税秋粮,浙江秋粮四百五十万石,郭桓中饱私囊,只缴二百万石。」
「从郭桓案查起,此案惊天动地,牵扯了十二个布政司,牵扯到礼部尚书赵瑁丶刑部尚书王惠迪丶兵部侍郎王志等朝堂大员。」
「历四个月,重典之下,共查明国帑损失粮赋两千四百万石;而洪武十八年一年,赋税才2940万石。」
郭桓案是因郭桓而起,但能闹到天下震动的根本原因,是国帑流失,贪腐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国朝经济秩序,换句话说,大明皇帝丶朝廷的权威遭到了巨大侵蚀和扭曲,所以朱元璋才如此痛下杀手。
沈鲤继续说道:「陛下,彼时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然而武勋往往不满足官赐公田庄佣佃,强占官民山场丶湖泊丶茶园,依势冒法,凌暴乡里;而地方势豪则大率以田产寄他户,寄名于武勋名下,或与各级官吏勾结,伪造册书丶谎报灾荒丶欺瞒赋税赈济;」
「郭桓所在浙江,巧立水脚钱丶口食钱丶库子钱丶神佛钱等,凡徵收害民之奸,甚如虎狼,频有民乱发生。」
「洪武十七年,户部奏闻太祖高皇帝,大明十三司,各府州县税课司局,岁收额米不及500石者达364处,粮丶钞何去?皆入私门,而无一粒上仓。」
「郭桓案是反腐也是治税,各地官吏一时守令畏法,洁己爱民,以当上指,吏治涣然丕变矣!下逮仁宣二朝,抚循休息,民人安乐,吏治澄清者百馀年。」
郭桓案自六部左丶右侍郎以下,词连直丶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正是如此严刑重典,大明国朝的江山社稷才彻底稳固了下来。
张居正问,收不上来税的朝廷还是朝廷吗?
太祖高皇帝其实早就给出了答案,收不上来税就不是朝廷!
你连钱粮都没有,你靠什麽治理天下?收不上钱粮的时候,看向自己手里的刀,重典御下,稍有触犯,刀锯随之。
郭桓案,摧毁了由武勋丶官僚丶吏员丶地方豪强组成的腐败大网;地方豪强的实力大幅度削弱,这些肉食者所隐瞒的土地人口,重新纳入了朝廷税收范围;稳固了税基,同时豪强被物理消灭,扩大了自耕农良家子的比重,促进了农业发展,江山社稷得以彻底的稳固。
代价就是数万人头落地。
沈鲤再俯首说道:「陛下,我朝有祖宗成法在,若是有人,非要揪着这稽税院不放,那就斧钺说话。」
稽税院已经很仁慈了,第一次催缴还不用缴纳各种罚金,只要补缴就不会被为难,第二次缴纳一定比例的处罚金,第三次才会下重手。
非要像浙江火烧皇帝下榻官衙,陛下带兵平叛,流放豪强,一体均田,才肯罢休?
「原来这个郭桓案,是为了反贪,同样也是为了治税,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大宗伯所言,朕谨记于心。」朱翊钧思索了半天才开口说道。
「臣分内之事。」沈鲤再俯首说完,才坐下。
群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疯狂的眼神交流,这骨鲠正臣,居然也开始讲祖宗成法了?
廷议之后,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御书房,越琢磨越不对劲,让人取来了《御制大诰》丶《实录》仔细翻阅了起来,如果是万士和这麽说,朱翊钧绝对不会验证真假,但是沈鲤这麽说,朱翊钧多少有点疑心,还是亲自看看。
「啊,还真是祖宗成法,郭桓案看起来是反贪,其实是为了国税,所以稽税院看起来有些聚敛,但其实相比较动辄瓜蔓连坐,牵连数万人的大案,还是要柔仁许多。」朱翊钧查完了旧案,略显惊讶的说道。
简而言之,朱元璋也干了,而且更过分。
冯保赶忙说道:「所以读书人鲜有谈及此案。」
这个案子不能谈,只要谈到,那贪腐丶隐瞒诡寄田土丶隐丁丶巧立名目丶国税损失这些问题,就会接踵而来,不谈就是闭上眼睛捂上耳朵,当做无事发生,也生怕朝中有明公谈及。
廷议之后,海瑞拉住了沈鲤,走在了一边,等到人都离开后,海瑞站在左顺门前,欲言又止,斟酌了很久,才对沈鲤说道:「何苦这般?你这番话传出去了,不是和万宗伯一样,人人喊打了吗?」
「那又如何呢?万宗伯全身而退了,这就是把路蹚平了给我走,我还要另辟蹊径?」沈鲤理所当然的说道:「万宗伯告诉我说,这风力舆论的高地,你不站在上风,敌人就会占领。」
「这稽税院,我琢磨了很久,这个聚敛的部门不好,但是得有,要不然怎麽办?指望势要豪右体量朝廷的难处,体量陛下的难处?这不是做梦吗?」
「沈宗伯所言有理。」海瑞想了想说道:「挺好。」
万士和要致仕,张居正第一时间推荐的是潘季驯而不是沈鲤,就是担心沈鲤无法正常履行大宗伯的职能,搞一个天天和新政唱反调的礼部尚书出来,对国朝无益,所以才推荐了潘季驯。
可是潘季驯不想进步,只想治水,才廷推推荐了沈鲤。
沈鲤也要琢磨,怎麽做好这个大宗伯,扛起礼部这杆大旗来,他思来想去,还是万士和路线比较稳妥,人万士和是体面离开文华殿的,而且恩礼有加,这条路能走,而且是康庄大道,为何不走?
和贱儒搅合在一起,就只有去东北填大水泡子这样的下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