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怅雪往后退了两步,又淡然地走上前,望着耿明机跑进屋子里,把白忍冬从血泊里捞出来,晃了他两下。
白忍冬抗打,被摇晃了几下,竟然就猛烈地咳嗽起来,醒了。
耿明机松了口气,把他拉在怀里,拍着身子,又兀自咳嗽起来。
屋子里没有点灯烛,一片漆黑。
好在今晚月色很亮,在外面洒了一地银月光。
耿明机咳嗽几下,又看向沈怅雪:“你究竟,有何事?怕不是听到了流言,来看此处笑话吧。”
沈怅雪往门框上不紧不慢地一倚。
他依然抱着双臂:“养我这么多年,如今我在您眼里,竟是这般没安好心的东西。”
耿明机冷笑:“难道你不是?往日里不见登门……如今我落魄了,反倒巴巴儿地上门来……不是看笑话,能是什么!?”
沈怅雪没说话。
他偏着头,并不作答,只是冷冷地望着耿明机。
那双眼睛过于阴冷,耿明机莫名心中发凉。
他将白忍冬抱紧几分,硬着头皮道:“做什么!?”
他声音有些抖。
“长老,”沈怅雪问他,“时至今日,你仍不觉得自己错了么?”
此话一出,耿明机就跟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突然提高声音,怒了:“又来!我何错之有!?”
“你不过是觉得你在我这儿受了冷落,受了亏待罢了!你觉得我对你与对其他弟子不同?那又如何!?你就是一畜生罢了!我将你养这么大,已是仁至
义尽!”
“当做炉鼎养至今日,也是仁至义尽么?”
“那是灵修的命数!”耿明机大喊,“怨我做什么,还不是你没投个好胎——噗!”
他又咳血了。
白忍冬急切地唤了他一声师尊,顾不上自己身上重伤,竟然爬起来,帮耿明机拍着后背。
沈怅雪看得稀奇,歪歪脑袋道:“你都被他砍了,还这般关心他?”
白忍冬瞪了他一眼,沙哑道:“师兄……别乱说话!是我有错……在先,师尊教训……是应该!”
沈怅雪无话可说。
他不搭理白忍冬,在一旁靠着门框,继续冷眼瞧了许久耿明机咳血,沉默良久,终于道:“长老果真不会知错。”
耿明机咳得气喘吁吁,双眼通红,仍然不甘又怨恨地死死盯着他,低声说:“我本就无错!”
沈怅雪突然扬扬嘴角,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丝毫没有嘲讽或讽刺之意,那与他平日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毫无不同。
“长老自然不会知错。”他说,“我也是与你呆了百年了,早知如此。”
耿明机哈哈笑出了声来:“装什么高高在上……你一个畜生,懂什么……”
“我自然是懂的。”沈怅雪说,“如今这遍地的血,乾曜宫也流过。”
“都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
耿明机神色一滞。
沈怅雪在突然微滞的空气里感受到了他的僵硬。
这一瞬间,沈怅雪心中滔天的恨意冲到了心头上。
可他仍然面无波澜。
他望着黑暗里耿明机的眼睛:“你的恨,我受了百年,我怎能不清楚你。”
“你全家被杀,你一个人在大雪封山的时候上了上玄山。所有人都敬佩你的执念,是仇恨让你走到了今天。”
“你手刃了仇人,可仇人为得生机,临死前化作了你妹妹的面容,想要从你剑下逃脱。”
“所以,你杀了自己的‘亲妹妹’。”沈怅雪说,“你自此难以放下。可仇人已死,天地之间,再无一人该受你的恨,你的仇恨无处可泄。”
“人人都要你放下,人人都说狐妖已诛。你放不下狐妖死时的那张面皮,所以仇恨如野草般疯长。”
“你其实根本不想修道,更无意做什么仙人。”沈怅雪声音淡淡,“你只想修得力量,为血亲报了血仇,回去做一介凡夫俗子,守着田地,与亲族了却一生。”
“可事到如今,一切无法实现。你杀了披着妹妹的脸的狐妖,你无法接受,你甚至无颜再去为那些死去的血亲祈福。”
“道义礼法和你的良心将你被困在了这座山上。这里的人是因着心怀苍生,想得封仙位,修得大道,才在这里。而你是无颜还俗,才被道法困于此地。”
“闭嘴!!”
耿明机大吼起来。他推开白忍冬,摇摇晃晃地站起,朝着沈怅雪走来:“闭上你的破嘴!你懂什么,在这里都瞎说些
什么!?”
“我说,你把自己困在一方牢里。”
耿明机身形一顿。
“你永远走不出去,你也永远不会回头。”沈怅雪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错,因为你留在这里的原因,从来不是道法,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恨和血仇。”
“你拿剑,只是为了寻仇。你的仇已经永远都报不了了,那只狐妖再次用你的血亲害了你,而她永远不会以原来的姿态再被你杀死一次。”
“我是说,你从来不是什么剑仙,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寻仇的可怜人。是师祖太看得起你,非要为你压心魔,非要将你拉回正道。”
“可你本身就不是什么正道,也从不为了什么正道而拿剑。”
语毕,沈怅雪直起身来。
“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沈怅雪说,“我便直言了。长老,我是极恨你的,可你有今日,还远远不够。”
耿明机与他对视。
他脸色苍白,死死地盯着沈怅雪,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些许的意图——他想知道沈怅雪想做什么。
可他把这只兔子教得太好了。他教他他命数不好,他教他灵修生来卑贱,他教他必须学会隐忍,他叫他必须学会逆来顺受,他教他必须学会不哭不闹不撒娇,他教他必须毕恭毕敬,他教他必须规规矩矩,他教他不许哭叫……
沈怅雪都学得很好,所以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耿明机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只好咬牙切齿地问:“我将你养这么大,凭什么恨我?”
“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沈怅雪说,“您也知道的,别骗自己了。”
耿明机眉头一紧,眼神变了变,沈怅雪看得出来,他是明白的。
沈怅雪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离去。
耿明机没有挽留,没有说一句话。他站在门框里,望着他一步一步往外走。
待他走到门前,耿明机突然又喊:“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沈怅雪停下,回头。
耿明机冲出来了半步。
他扶着门框,气喘吁吁,脸上冷汗直流,瞧着已经没有什么气力。
可他仍然歇斯底里地喊着:“你凭什么恨我!?若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一股恨意轰的涌上心头,沈怅雪终于是没有憋住,面上的平静之意顷刻轰然倒塌。
他回过身,声嘶力竭地喊了回去:“你从来就没想让我活过!!”
耿明机神色一僵。
“你不过是见我有天分有灵气,想养肥了拿来做炉鼎,想拿来做喝血吃肉当铺路的石子!”
“分明就没带着好心思养过我,别说得好似多良苦用心一般!你说这话,你自己可是信的吗!?我比他们差吗,他们有的东西我从来就没有过!!”
“过去百年,我何时没有敬你做师长!可你何时拿我当过弟子!?我告诉你,你早该有今日了!少再拿这些不敢拿去真人神仙师祖祖辈跟前说的话说与我听,恶
心!!”
耿明机脸色僵硬,瞳孔颤抖,再说不出什么。
他从没见过沈怅雪这般杀气腾腾的一张脸。
恨意与怨愤终于冲破了数百年的教诲,撕破了温和,出现在他的脸上。
沈怅雪声嘶力竭骂完,气喘吁吁地喘起了粗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
“别想干净体面地被诛死在这儿,”沈怅雪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沙哑说着,“给我去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说完这话,沈怅雪决绝转身离开。
院门砰地被用力甩上,独留满院月亮寒光。
鲜血满院,耿明机呆了片刻,扶着门框,缓缓滑落到地上。
他像是忽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色灰败如一死人。
呆呆坐在地上,抽搐半晌嘴角,他突然又笑了起来。
院子里,他的笑声沙哑回荡。
沈怅雪站在门前,僵了半晌,亦没有动。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了些神来。
或许是情绪起伏过大,他突然浑身发麻。他抬起手,握了握拳,复又松开来,却找不回知觉。
没有知觉的手颤抖不停。
“哎,帅哥。”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沈怅雪转过头,钟隐月手里抱着剑,从旁走了两步过来。
他一脸认真:“刚才真帅,听得我热血沸腾的。”
沈怅雪呆呆地望着他。
忽然,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方才在这院里被如何说他都能压抑住,可一对上钟隐月,他心里头的委屈便突然如洪水冲堤。
沈怅雪控制不住,他立马红了眼眶酸了眼睛,当即深吸了一口颤抖的气,流下两行清泪来。
钟隐月吓了一跳,他慌忙张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来安慰,沈怅雪就低下身抱住他,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好好好,不哭了不哭了。”
钟隐月不明所以,可还是下意识地拍着他哄了起来。
他怕里面那些混蛋听见他在门口哭,抱着他往外挪了好几步,“远点儿哭啊,没事没事……”
沈怅雪死抱着他不撒手。
钟隐月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沈怅雪哭得更厉害了。
哄了好半天,钟隐月才把他带回自己家的宫院里。
钟隐月给沈怅雪煮了壶茶,倒了一杯。
时候已经太晚,那几个弟子都被青隐催着睡下了,对面卧房的灯烛已熄灭了,一片漆黑。
沈怅雪红着眼睛,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别哭,骂得太帅了。”
钟隐月说着,把他披散下来的头发握在手里,拿着梳子帮他梳着,“别怕他。想让他怎么死,全告诉我就是,我帮你实现愿望。”
沈怅雪哑声苦笑:“我不怕他。”
“那就更不用哭了。”钟隐月说,“是因为什么哭的?”
“不知道。”沈怅雪
捧着杯子,手指抠着杯壁上的凹凸,嘟囔着说,“原本没什么,根本不想哭。可是一看到师尊,一下子就想起来从前被关柴房,被毫无理由地罚跪……突然便委屈起来,就哭了。”
“他疼你。”
青隐在旁边做了最后的解答。
她这会儿又化成人形,躺在钟隐月的床榻上。
青隐手拿着一本册子,来回翻了几页,好似心不在焉似的说:“乾曜对你不好,又丝毫没悔改之意。这小子都恨不得把你供台子上奉着了,从那地方出来后立刻就看见他,自然会委屈。”
沈怅雪苦笑:“灵主明鉴。”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青隐说,“我说,玉鸾,上玄说着让你看着办,其实就是全权交给你。他嘴上那么说,可心底里定是想让你悄悄将他诛杀在院子里,省着过几天彻底入魔,闹出更大的丑事来。”
“这两天满场都是天决门的流言,名声都要被他败光了。你打算怎么办?”
钟隐月听着这些话,手上仍然不紧不慢地给沈怅雪梳发。
“做了那么多上不了台面的虐生勾当,还想干干净净安安宁宁地死在这角落里,他想得倒美。”钟隐月说,“我管他什么名声不名声。我们阿雪受了那么多气,我能让他死得舒服?”
沈怅雪苦笑了下。
青隐一点就通:“我懂了,具体要怎么办?”
“我自有打算。”钟隐月说,“不过师姑,我有一事问你。”
“什么?”
“我今日在那院子里,瞧见他被心魔附体了。只是姿态实在奇诡,我便想……那会不会,不是心魔,而是妖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