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双手奉上,刘据从旁观看,血书字字泣泪,洋洋洒洒写满衣衫,但总结下来就几点。
其一,痛陈自己的罪状,表示悔不当初。
其二,回忆与刘彻诸多甜蜜过往,感恩能侍奉刘彻一场。
其三,言明刘闳尚幼,自己所为与其无关,请刘彻不要怪罪。另外在最后提出卑微恳求。说自己不配为皇子之母,求刘彻为刘闳选一养母,认养母为生母,从此忘了自己,断绝与自己的一切瓜葛。
最后一点可见王夫人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也正中刘彻下怀。
不论王夫人如何,刘闳终归是刘彻亲子。王夫人不想刘闳被自己所累,刘彻也不想自己儿子记着这样的母亲。
但他没有当场表态,将血书放置一边,挥退张汤,将刘据拉到身边:“你怎么看?”
“王夫人多虑了。阿弟才两岁,如何理解她的心思,又怎会知道她的种种谋算与事迹。这本就与阿弟无关。阿弟年幼,王夫人没了,本就该为他择选抚养之人。”
刘彻点头笑起来。
他的据儿对王夫人的险恶心思都可以论迹不论心,又怎会迁怒刘闳呢。
刘闳是皇子,有此运气,旁人有什么资格?()
刘彻眼中寒芒闪过。有些事情,据儿可以不计较,但他不能。他需为据儿做主,也需为据儿震慑住日后可能有此等想法之日,亦是表明自己坚定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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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日,刘据便听闻了对于此案的最终处置。
王夫人李夫人已死,就不必再提了。
剩下的,对于李家,即便查明李延年与其家人确实不清楚李夫人是假冒的,但也算失察,削去所有官职,驱逐出境,迁刑五年,且永不录用,不可再入长安。
对于王家,王大郎并王家父母等参与执行者死刑,其余未曾参与但知情不报者,同样死刑。
此处知情不但指知晓六年前与六年后两起案件,还指知晓王夫人的“野心”。
其余一无所知者,不论男女,十岁以上者流放,十岁以下者可以金赎身,但需没入贱籍。
贱籍,不可入朝为官,不可购置田亩产业,不可与良贵通婚。如非遇上特赦,求得恩典或是立有大功,不可轻易除籍或改籍。
这等惩处不可谓不重,为的什么,朝堂后宫心知肚明,实实在在给予了所有人当头一棒,让有心思和没心思的,全都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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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花阁。
鄂邑过来时,正好看到玉美人自殿中出去。
这位入宫不过两年,虽已不是新人,却还算不得旧人。圣宠不多,但刘彻偶尔兴之所至,也会去一两回。
鄂邑同她打了个招呼,径直入内,开口便询问李姬:“阿母,玉美人可是为抚养二弟之事而来?”
李姬点头。
此事刘彻没有下令,而是交给卫子夫全权安排。卫子夫私下问过李姬的意愿。李姬现今也升美人了,若养育刘闳,日后还能借机再升一升。
鄂邑握住她的手:“阿母,你是怎么想?”
“阿母没想再要孩子,不论亲生还是抱养。”
鄂邑一怔。
“阿母当初投诚皇后时表明过态度,阿母不会再要孩子。阿母知道,以皇后的为人,她既然私下问我,便不是试探,而是真心。
“若我点头,她大概率会将二殿下给我,但我不想。我没有别的长处,却也明白,答应了的事就该做到。”
李姬笑着,神色中没有半点勉强,反而甘之如饴。
她有鄂邑就够了,不需要别的孩子来分去她的心神与精力。她只想好好活着,为鄂邑打算。
鄂邑张着嘴,想说什么,李姬又道:“阿母年纪大了,不想折腾,也不愿折腾,如今这样,有皇后护持,陛下偶尔也会来一两回,已经足够。”
想到她的性子与年岁,鄂邑释然:“这样也好。那玉美人那边,阿母打算怎么办?”
“她来问我的态度,我如实告诉她。她见我没这心思,便想让我去皇后跟前替她美言。毕竟二殿下是陛下现今唯二的子嗣,陛下怎会不顾念。
“抚
() 养二殿下,不但代表有皇子傍身,还代表与陛下有了更多的机会。她自然想要争取。我同她说,会把她的想法如实告诉皇后,但最终如何决定,皇后说了算。”
鄂邑点头:“阿母传句话就好,不必过多掺和。”
她若要去西域,来回至少数年,最不放心的便是李姬。可如今瞧来,李姬已经找到了最合适也最舒心的方式,不需她太多操心了。
李姬反握住鄂邑的手,轻轻拍了拍,无声笑起来。
她知道的,鄂邑的担忧她都知道。她会努力,即便仍旧帮不了鄂邑,至少绝不会再成为鄂邑的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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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据再次来到赵家时,赵过与王婉仪刚好送别李延年等人回来。
刘据随口问道:“你与李家认亲了吗,可还顺利?”
王婉仪脸色不太自然,福身回话:“民妇从未想过自己并非王家亲生。阿父阿母对民妇真的很好。大约……大约民妇与养父母缘分更深,而与亲生父兄缘分浅薄了些。”
这话说得委婉。但刘据听懂了。
认亲场面不太温馨呗。
想也知道,李家本来靠着李夫人,眼见要出人头地,前途无量了。王婉仪突然出来状告,不但让他们的青云之路没了,还因此获罪,甚至绝了向上之路。心里能待见王婉仪?
好一点的话,最多是情谊淡淡;不好的话,指不定还要怪王婉仪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出现呢。
不过看王婉仪的表情,似乎也不怎么在意李家怎么想,不过是得知身世,走个过场而已。
她跪下来,朝刘据大拜:“多谢殿下为民妇查明真相,抓拿真凶,伸民妇昔日之冤,解民妇今日之危。殿下大恩,民妇没齿难忘。”
“不必如此。孤既然给了承诺,自然要兑现。不说这些,今日孤来是为另一件事。”
刘据招手让身后之人出来,为其介绍:“这位是义妁,长陵邑县令义纵的姐姐,也是当今第一女侍医。太后在世时,为太后看诊。太后故去后,又为母后调养身体。
“她不但擅长内腑之症,女子之症,也擅长外伤、烧伤,并善用针灸。孤见你身体有些羸弱,猜想应是当年大火留下的病症,让她给你看看吧。”
赵过王婉仪同时怔住,皆是大喜,再度大拜。
王婉仪泪水落下:“殿下之恩,民妇只怕来生当牛做马都无以为报。”
刘据摆手:“孤可不要来世,也不要你当牛做马。你若真想报恩,就帮孤督促赵过,让他在农事上多上心,多做出一两样东西,或是尽快悟出增产之法,比什么都强。”
他还盼着赵过早点想出代田法呢。这点投资算什么。
王婉仪已然将此话奉若神明,坚定点头:“殿下放心,民妇必会日日督促,时时鞭策,辅助郎君为殿下效力。”
刘据很满意,吩咐了义妁两句,转身回宫。没有去东宫,也没去椒房殿,而是找了石邑一起玩。他都许久没同四姐一块耍了。
哪知,两人刚从公主殿出来,没走多远,半路被个小不点撞了满怀。小不点的身后,玉美人与伺候的侍女焦急追来。
刘据低头,呦,这小不点不是刘闳又是谁。
“怎地如此鲁莽,横冲直撞的。发生何事?”
刘据不问还好,一问,刘闳眼泪簌簌落下,一把扑进他怀里:“太子哥哥,我阿母……阿母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刘据哑然,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玉美人迎上,同刘据见礼,然后前去拉刘闳的手,温声道:“二殿下不哭,我们回去吧,我让人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糕点,我们去吃,好不好?”
刘闳拍掉她的手:“我不要跟你回去。”
玉美人有些尴尬,见刘据看过来,慌忙解释:“陛下与皇后命我照顾二殿下,今日是二殿下挪宫的日子。但二殿下……”
显然刘闳不愿意。
刘闳抬眸看向刘据,委屈巴巴:“我不认识她,不想跟她走。太子哥哥,我……我知道阿母回不来了,可是……能不能……我能不能跟你住一起?”
刘据:???
什么鬼,他来养刘闳?他还是个孩子呢,别别别!
刘据摆手拒绝:“我自己还需要人照顾与教养呢,怎么抚养你。不合适的。”
刘闳眼中光亮暗下去,又道:“那我可以跟母后住一起吗?”
刘据再次拒绝:“母后宫务繁多,膝下已有我与阿姊三女一子,恐分身乏术,照顾不周全。”
刘闳丧气垂头,无声落泪:“我很乖的。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真的会乖的……我没其他熟悉的人了。太子哥哥,我……我害怕……”
玉美人叹息,声音更柔和了些:“二殿下,我可以照顾好你的。陛下也会经常来看你。虽然我们现在不熟悉,但相处几日自然就熟悉了。”
刘据附和:“去吧,别怕。玉美人是父皇与母后选出来的,你放心。平日里,你仍旧可以来同我玩,有什么事,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可以找父皇,也可以来找我。”
刘闳没了办法,只能跟玉美人离去,却一步三回头,望向刘据的眼神无比哀怨。
待他走远了,石邑猛翻白眼:“年纪不大,心眼不小,倒是会为自己谋算。跟着你或母后,与跟着玉美人能比吗。真是心机,不愧是王夫人生的。”
刘据无语:“你不觉得自己太阴谋论了吗?他才两岁多一点,哪来这样的心眼。他年纪小,与宫妃们接触少。往日里也就因为王夫人要做样子,同我与母后相处多一些。
“如今遭逢大变,生母没了,父皇也顾不上他。他本就惶恐不安,又被送给别人,更加忐忑,想寻个自己熟悉点的人也在常理啊。”
石邑撇嘴,即便知道刘据说得有理,仍旧不以为然,反正她就是不喜欢王夫人,连带着不喜欢刘闳,忍不住往坏了想怎么地?
年纪小也是王夫人教出来的,未必不懂。更何况就算他不懂,如今宫中这形势,也未必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从而生出此举。
当然这点刘据也想到了。他微微蹙眉,转头吩咐丰禾:“你去找玉美人,悄悄同她说一声,让她看着些。”
因与玉美人不熟,对她不了解,又补充道:“李姬同玉美人住处离得近,也知会一下李姬。”
丰禾领命:“诺。”
石邑再翻白眼:“又不关你的事,你管这么多。”
刘据摊手:“不过让婢子传句话,举手之劳而已,又不费我什么功夫。”
石邑抿唇:“还去不去池苑玩了。”
刘据忙点头:“去的。”
然而两人继续走了没几步,前殿就传来消息,前线军报到京。
刘据立时丢下石邑,撒丫子往宣室殿跑。
石邑:……无语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