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夜, 最是深沉,灯光从廊芜照下,慕月笙侧颜映着光芒, 清隽冷峻,瞧见她手里的和离书, 第一反应是皱了眉, 眼底已现了几分薄怒,
“我虽是没能跟你过生辰, 我也很愧疚,但也是事出有因,太傅弥留之际, 将撒手人寰, 你难道让我丢下他不管, 就回来跟你赏灯?”
慕月笙语气略有些起伏, “我也得有那个心思赏....何况陛下也在呢。”说到这里,终究是放软了几分语气,
“你先回去,等我忙完再来陪你。”
他伸手想去扶崔沁的胳膊,却被她抬手避开,
崔沁那娇艳的脸如打了霜般,眼角气出了泪花,却犹自忍住,质问他,
“太傅府是没人了吗?需要你须臾不离守在塌前?他还有几个儿子,很多孙子,待真的过世,你再去悼念又如何?还是, 到现在你还把自己当裴家的姑爷?”
慕月笙脸色一变,阴沉着脸,抿唇一言不发。
崔沁望着那张深深镌刻在她骨子里的面容,终是眼眶泛红,心头涌上浓浓的酸楚,释然苦笑,
“不过是在你心里,孰轻孰重罢了。”
慕月笙眉心微不可察的跳动了一下,他沉默着,露出几分愧色,伸出手绕过她递出的那封和离书,虚扶着她,哑声哄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回去,回头我再与你分说。”
崔沁垂下鸦羽般的黑睫,凄厉摇着头,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终是跟绷断了的弦,泪意涌上,哽咽道,
“你觉得太傅需要你,他有话要交待你,你怎么就知道我没重要的话要说呢?”
她缓缓抬眸,泪水在眼眶打着转儿,始终不曾落下,凝望他,尾音发颤断断续续,“或许我的话....比他还重要,我也需要...你给我撑腰呢.....”
想起她那个不堪的娘,那个算计她父亲,拆散她美满一家的希家,还有那个夺妻的荣王...
他们像山一样压在她心头,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难道不比太傅说的那劳什子牌位重要?
原先她还担忧这些事给慕月笙带来不堪,如今倒是不用担心。
离开他,他就不用被人诟病。
她继续一个人承受便好。
够了,也累了。
慕月笙瞧着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生疼惜,面部线条稍稍紧了紧,嗓子黏住了似的,终是说不出话来。
崔沁深吸着气,闭上眼,将和离书再次递至他眼下,语气平复下来,
“嫁给你是我一厢情愿,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碰了无数次壁,也够了,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就请在这上面盖个印吧...”
慕月笙这才发觉,她是铁了心要和离,脸色终是一沉,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崔沁抬眸迎上他冰洌的气息,一字一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我也知道你娶我非常为难,不是你所情愿的,难为你这么久,真是对不住,请盖戳吧。”每一个字似刀子一样在崔沁心头滚过,她痛得心颤。
慕月笙略吸着气,冷笑一声,“等你脑子清醒一点,再说这个事。”
丢下这话欲越过她离去。
崔沁抬手拦住他,再次将那信封戳到他眼前,面无表情道,
“我无比清醒,真的,慕月笙,就当我求你,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哪怕是半刻钟,一盏茶功夫,或一眨眼......都不行!”
崔沁话说到这个份上,慕月笙再如何,也拉不下脸面和尊严挽留。
他气得胸膛微的起伏,目光穿透重重夜色瞭望那无边无际的黑夜,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奈笼罩着他挺拔的身躯。
他伸出手,将那封和离书给取下,转身入了内。
锋利的封沿从她指腹刮过,也抽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
崔沁扶住门框,密密麻麻的痛楚沿着五脏六腑乱窜,一行清泪滑下,她跟着跨入书房。
窗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与屋内的寂静,隔成两个世界。
慕月笙坐在书案后,掏出了信,一目十行扫过,都是熟悉的字眼。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的行楷竟也写得这样好....
慕月笙苦笑一声闭了闭眼,将和离书给放下,凝眉望向崔沁,脸色彻底缓了下来。
温顺着劝道,“对不起,我知道今天是我的错,让你失望了。”末尾清湛的眼眸浮现几分柔情问她,“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他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都听得出他绵绵的歉意。
崔沁却跟木鸡似的,呆立在案前,脸颊无一丁点儿血色,只僵着唇开口,
“国公爷不是还有要事吗,别耽搁了。”
慕月笙脸上闪过一丝苦楚,再也没法淡定,修长的手指捏着纸边略略发紧,甚至有纤细的青筋暴露,头一次放下尊严,略带几分恳求,
“你是我的妻子,你也知道我身份摆在那里,朝政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我打点,我没办法周全顾到你的情绪,沁儿,你再好好想想。”
崔沁抬眸望向慕月笙身后的书架,那书架旁边悬挂着一副青石松林画,正是慕月笙与裴音合作。
上次在这里,她被他赶了出去。
这一次,她再次看到这幅画,猛然间释然。
“倒不是因为今日之事,而是这么久以来,我也看明白了,是我一厢情愿,陷入自己扎的牢笼里无法自拔,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并没有我,你只不过是习惯了有个人在后院等你,我又何苦强插一脚?你心里有谁也好,没谁也罢,都不重要了,我努力过,我不后悔,我也不怪你,我想的很清楚,你签字吧。”
崔沁脸色平静如陷在深渊的湖,掀不起半丝涟漪。
慕月笙喉结上下翻滚着,再难从艰涩的喉咙里挤出半个字。
他垂眸看向那封和离书,伸出手缓缓拾起自己的印信,闭了闭眼,将私信盖下。
纸张与私信摩挲的声响格外刺耳。
像是利刃将二人的关系斩断得干干净净。
他艰难地将和离书给拿了起来,缓缓往前一送,目光落在她那双绣花鞋上,雪白的缎面绣着一朵玉兰,沾了不少尘土泥渍,却依旧难掩姿容。
崔沁二话不说上前,将那和离书给抽离开来。
心仿佛被抽走似的,慕月笙终究感觉到有一股密密麻麻的酸胀涌上胸膛。
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抖,心里莫名地慌了一下。
余光,那面容姣好的小妻子,干脆利落拾起信封,将和离书装入,朝他福了福身,转身消失在门口。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艰涩往门外瞧去。
崔沁的身影折入廊芜,瞧不见,却能清清楚楚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么急,那么快。
恨不得立即逃离他似的。
终是等到那纤细的身影到了侧面长廊,只可惜是一闪而过,如惊鸿般很快从他余光掠过,了无痕迹。
他就这么失去了她。
屋内灯光融合,映衬得他面容柔和。
他所有的锋芒和冷冽悉数被灯芒给遮掩,只留下一温润如玉的容颜。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好像眼下,没什么事值得他去挂念,也没什么东西值得他提起兴致,心口骤然空落到了极致。
须臾,蓝青踱步至门口候着,瞧见屋内慕月笙手撑着额,闭目养神,神情掩在半片阴影中,瞧不真切,孤寂的身影陷在圈椅里,湛蓝色的长衫遮掩不住他的疲惫,无端叫人生出几分心疼。
他刚刚瞧见崔沁离开,手里还拿着一信封,便觉不妙。
莫不是和离了?
瞧着主子心情定是极为不好,他印象里不曾见慕月笙这般提不起劲。
可外头太傅新丧,陛下将丧事交予慕月笙打点,朝廷要按什么章程规制去给太傅办丧,都需要慕月笙来定夺。
蓝青一时踟蹰不已,是进亦难,退亦难。
犹豫了片刻,蓝青想起慕月笙一贯的作风,终是清了清嗓子,温声唤道,
“三爷,礼部来了官员,在外头等您示下,询问太傅...”
“不去了...”
圈椅那头传来慕月笙冷清的嗓音。
蓝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睁圆了眼,“什...什么?”
慕月笙坐在窗下的圈椅里,缓缓抬起冰魄的眸子,瞭望窗外烟雾蒙蒙,
“就说我染了风寒,将事情推给礼部尚书胡精忠。”
蓝青震惊地张了张嘴,默了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忙得颔首,“是...”
他转身匆忙步去前厅,脑海里却是浮现起裴音逝去那晚慕月笙的模样。
虽是悲伤,些许是早早做了心理准备,不见有多痛苦,没有丝毫倦怠,照样早出晚归,出入庙堂。
可眼下仅仅是与崔沁和离,慕月笙便生出几分颓丧之气。
这是蓝青所仅见。
慕月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只知道,是在遵循身体的本能。
明明在盖下那个私印前,满脑子还是朝中政事,以及要如何说服他母亲将裴音灵牌迎入祠堂....崔沁离开后,骤然间就像是抽走了他所有生气。
那些原以为很重要的事,悄然间便不重要了。
他闭上了眼,就这么枯坐在那里,沉沉睡去。
夜色凄迷。
崔沁冲回荣恩堂,入门的时候跌了一跤,身子撞在博古架上,陈列之物顿时砸得满地都是,动静太大,将方嬷嬷和云碧都给吓醒了,二人惊得一睁眼,瞧见崔沁身子如枯叶般挂在博古架上,大惊失色,
“夫人!”
“姑娘!”
云碧急忙扑过来将崔沁搀扶起来,却见她脸上毫无血色,好像是遭遇了什么人间惨祸。
还当崔沁去了前院那么久,是跟慕月笙在一块呢。
“这是怎么了?姑娘你别吓我!”
崔沁木着脸,踉跄坐在堂屋里,将手里的和离书在方嬷嬷和云碧眼前晃了晃,哑声吩咐,
“方嬷嬷,还请您去帮我雇几辆马车来,记住不要慕家的马车,要外头的,云碧,即刻收拾我的衣物嫁妆,我们离开。”
方嬷嬷和云碧目不转睛盯着那个信封,几乎是吓蒙了,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
“姑....姑.....”云碧张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再看那信封便知木已成舟,为时晚矣,早点走也体面,遂含着泪入内去收拾行装。
方嬷嬷却是踟蹰着没走,眼底噙着泪,“夫人,您这是何苦....您再给国公爷一个机会,老奴先去容山堂找郡主.....”
方嬷嬷匆忙擦干眼泪就要走,却被崔沁给扯住了袖子。
她面庞发白,十分虚弱道,
“嬷嬷,求您了,让我走吧,我是真的待不下去。”
方嬷嬷怔了半晌,最终无奈去安排马车。
雨势渐大,风声涌动,天际渐渐露出青白。
光突然透进来,崔沁眯起眼微有些不适应。
她已经在堂屋内坐了整整两个时辰,身上闷出一身细汗,沁在肌肤与衣衫间,滑腻难受,入了里间擦拭了身子,换了一件杏色绫罗裙,依然安静坐在堂屋角落,神情恍惚,如被雨水浇湿的雏菊。
云碧带着丫头们大抵收拾好了行装,慕家的东西一概没要,只有独属于她自己那部分嫁妆,也就七八个箱子,并一些随身的金银细软和衣物。
院子里的丫头们都哭红了眼,嘤嘤啜泣一片。
崔沁是最好不过的主子,平日从不苛刻她们,也能轻而易举驭下,叫人服服帖帖的。
这样的主子哪里找?
偏偏终是要走了。
云碧知晓崔沁昨夜一食未进,温了一碗热粥递给她,
“天快亮了,姑娘,您吃点东西,咱们这就走。”
短暂的怔忪之后,崔沁眸子虚白瞥向她,云碧慌忙遮掩开,不叫她瞧见自己哭红的眼眶。
崔沁无力捧起那碗热粥,险些滑脱,热腾腾的气浪熏着她的眼,眼眶渐渐湿润,她咬了咬牙,闷头喝上几口,热粥滚入,腹内却是强自往外翻涌,她终撑不住,再次恶心地吐了出来。
她一贯如此,心里难受便吃不下东西。
“罢了....”
她将碗置于高几,扶着云碧的手起身,望向外头渐渐明朗的天色,
“芙蕖,你扶我去容山堂,拜别老夫人。”
那名叫芙蕖的婢子几乎是哭着上前,搀着崔沁出门,又一小丫头撑起一油纸伞紧随二人之后。
天地被雨幕给笼罩,迷迷蒙蒙,望不到尽头。
崔沁赶到容山堂廊外,甄姑姑已经出来招呼嬷嬷丫头去备早膳,瞧见崔沁步履缓慢走来,神情很是一愣。
平日这个时辰,崔沁还没醒,怎的来得这般早,瞧着浑身上下风尘仆仆的,心中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三夫人....”
“母亲醒来了吗?”崔沁往东次间的窗蒲望了一眼,
甄姑姑见她神情憔悴,慌忙搀住她,“郡主迷迷糊糊睁了眼,瞧着也还没完全醒来,您这么早来可是有事?”
崔沁垂下眼眸,复又望着她浅笑了笑,“我是来拜别母亲的,没醒来更好,我磕个头就走。”
说着崔沁往后退了一步,稍稍理好宽袖,朝着正门堂屋跪下。
一声又一声,头点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甄姑姑捂着嘴差点哭出声来,她跪在崔沁身旁,努力去搀扶她,
“您别这样...别这样...”
崔沁神情异常平静,顺着她的力道缓缓起身,脸上犹然露出几分清透的笑容,
“跟母亲说,叫她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我走了....”
崔沁丢下这番话扶住芙蕖的手臂折身。
甄姑姑压着嗓子哭得泣不成声,心痛如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