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姬焐目光下移,落在那名少女搂着他的手臂上,挑眉:“雪枫,她是谁?”
沈雪枫连忙把手抽出来背在身后,道:“这是鹭鹭,我们之前在蒴淮的时候和她见过。”
姬焐审视的视线转移到鹭鹭的脸上,定了一会儿L,似乎想起来一些什么,于是点了点头。
“殿下,”鹭鹭主动行礼,说,“都怪我刚才看到雪枫哥哥太激动了,希望殿下不要怪罪。”
雪枫哥哥?这么快连名字都叫上了。
沈雪枫咳了两声,又说:“你怎么也在这里,出来做什么?”他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桌上放着的竹管。
“出来逛逛,凑巧路过,”姬焐对他微微一笑,“既然遇到了,不如一起回去。”
他这样说了,沈雪枫没有异议,另外两人则是不敢有异议,齐逾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沈雪枫走在姬焐身边,数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问出了想问的:“你今夜一个人出来?看着不像有约。”
“的确,自然是不如你应酬多些,”姬焐颔首,“途中遇到了荆屹,仅此而已。”
沈雪枫撇嘴:“那你怎么不问我跟谁去应酬呢?不好奇?”
看他方才那沉下来的表情,分明十分在意。
姬焐睨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说:“这还用问?那两人就在你身后跟着。”
“鹭鹭也是我中途遇到的,完全是一场意外,”沈雪枫说到这,转身看了眼高挑活泼的少女,唇角不自觉扬起来,“她现在过得挺好的,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
从遍布毒枭的穷乡僻壤逃出,她终于迎来了她的新生。
漫天灯火映着少年那张清隽的侧脸,姬焐目光柔和许多,终于放软语气:“她是你救下来的,如果没有你助她,她早已成为蒴淮一抔黄土。”
沈雪枫倒不觉得自己起了那么大的作用,他转身扬声问道:“鹭鹭,你这次来皇都可是有什么要事?”
鹭鹭抬起头,笑答:“其实没有什么要紧事,我是跟着师父来看望师兄的,听说师兄现如今正在皇宫中,我也想见一见,从前只与师兄有过书信来往,还从来没有见过面呢。”
“你师兄是谁?”齐逾舟问,“说不定我认识,我和雪枫现在也在朝中任职,怕是有些小官小吏连陛下都不清楚,但我能帮你找出来。”
鹭鹭有些犹豫:“劳烦您了,但我师兄不是朝廷中人……”
“不是朝廷的,难道你师兄在后宫?”齐逾舟自言自语,“不过,后宫除了宦官侍卫就没别人了。”
鹭鹭:“他是齐国人,之
前曾在狄音寺居住过,法号是净苍,你们认识吗?”
齐逾舟:“……”
沈雪枫和姬焐亦双双沉默,少顷,姬焐问:“——你和净苍师出同一人?”
“是这样的,”鹭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先前和哥哥分别以后,我不甘心,于是一个人北上,后来在齐国与大姬的边境流浪,被正在边关义诊的师父救下,净苍师兄正是师父的弟子。”
齐逾舟听了有些激动,道:“净苍邀你师父前来正是为了我身上的蛊毒,如果真有这么巧,我岂不是有救了?”
他快步走上来,说着就将沈雪枫搂入怀里,夸道:“多亏了有你,要不是你认识这位姑娘,说不定我还没有那么容易解开姬长燃的蛊。”
姬焐横在两人中间,挑眉:“你的感谢,等解了蛊再表达也不迟。”
鹭鹭听了齐逾舟的话,小声开口打断道:“师父救人全看心情,他鲜少给大姬人看诊,此次前来也是托了师兄的情,这位大人……还是不要有太大的期望比较好。”
齐逾舟刚刚转好的心情又是一跌,他问:“你师父不也曾救了你?再者,就算他不愿意给我治病,我出钱买他的药材也不行吗?”
鹭鹭讪笑:“我不敢妄下定论,大人您明日见了我师父就知道了。”
齐逾舟又垮起脸来。
到了第二日,他与沈雪枫又在宫中见到了鹭鹭,她盛装打扮跟在一道骨仙风的男人背后,衣饰不似大姬也不似齐国,两人叩开太极宫的宫门,跟随净苍去面圣。
姬焐礼节周全地接待了净苍的师父,也并未多说废话,很快就将时间留给了前来求药的齐逾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位四处云游的医者瞧上去嫩生生的,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看上去竟和净苍差不多年纪,但周身气质斐然,面容好似谪仙,显然不是殿中这些年纪轻轻的晚辈能及得上的。
男人的目光于殿内逡巡了半晌,在沈雪枫身上落定,他睁开双眼,瞳仁如湛蓝色的琉璃,一瞬间让沈雪枫感觉到熟悉。
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此次前来,除了与爱徒相见,便是来庆贺新帝登基,”男人微微一笑,“抱歉了,齐大人,在下只为陛下诊脉。”
齐逾舟大失所望。
姬焐说:“朕不需要治病,前辈若有心,不如网开一面为齐大人指点迷津。”
男人摇了摇头,仍是拒绝。
齐逾舟有些灰心,心里有气道:“既然如此,陛下也不能将这次机会浪费了,小臣这病并无性命之忧,日后有的是机会解开。”
鹭鹭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又求助一般地看向沈雪枫。
“此事当真无转圜的余地吗?”沈雪枫开口,“前辈,陛下身体一向都很好,不需要您耗费心力诊治什么的呀。”
一旁沉默的净苍说:“这位是沈编修,他曾是鹭鹭的救命恩人,齐大人亦于沈编修有恩,师父能否看在鹭鹭师妹的面子上,给齐大人一次机会?”
男人看向沈雪枫,轻飘飘地说:“在下对徒儿L鹭鹭已足够慷慨,不许再给她什么面子,齐大人与其求我,不如求一求我的徒儿L,想必她亦能帮得上忙,至于这次,在下只为陛下看诊。”
“……”
齐逾舟终于心灰意冷,愤懑地转过了头。
姬焐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抬手道:“既然这样,净苍将前辈带去寝殿好好休息吧,今日就到这里——”
“陛下,”男人打断道,“在下想为陛下诊脉,请陛下成全。”
沈雪枫古怪地和姬焐对视了一眼,道:“陛下十分康健,前辈为什么执意要为他看病?”
“康健与否,一试便知。”男人道。
既然如此,这机会不用白不用,沈雪枫思来想去,便说:“那就劳烦前辈了。”
姬焐没有表态,只是听了沈雪枫的话后默默将手腕伸了出来。
男人从袖中取出雪白的绢帕,里面放着一条条几近透明的银丝,他的手指也像帕子一样白皙,修长得不似凡人。
他将银丝套在姬焐的手腕上,打上一个结,沈雪枫警惕起来,余光瞥见姬焐另一只袖子动了动,便知他也在提防着眼前的男人。
银丝可以杀人。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皇帝的手腕上,就连净苍都皱起了眉,所幸,男人好似真的只是为他看病一般,良久收起丝线,笑道:“果然如沈编修所说,陛下身体健康,并无什么不妥。”
“……”沈雪枫这才松了一口气。
净苍将男人送出去时,鹭鹭没有跟着他们一起离开,她沮丧地走到齐逾舟面前:“对不起,师父的性子就是这般喜怒无常,我们平时只有听他的份。”
“没事,不怪你,我看他长得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挺像,”齐逾舟嘀嘀咕咕道,“我这病死不了的,治不了就不治了。”
他这样发着牢骚,不动声色地打开自己的玩家面板,小窗敲开游戏DM的聊天框,愤怒地打出一行字。
——真是邪门了,刚才我看到一个和你特别像的人,合着你这客服的脸还是照着NPC捏的啊?那个人还特别欠,我差点就凑上去揍他了。
DM破天荒地没有立即回复消息。
鹭鹭见齐逾舟脸色越变越差,心里忐忑不安,她看了看沈雪枫,又鼓起勇气说:“齐大人得了什么病,不如也与鹭鹭说说吧,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呢?”
净苍和尹岚都无计可施的蛊毒,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治?齐逾舟嗤笑:“不指望你能治好,我这病十分常见,兴乐坊大半女子都与我同病相怜,若是真那么好治,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的姑娘了。”
鹭鹭惴惴地说:“那、那到底是什么蛊?”
沈雪枫说了个名字,鹭鹭听了果然露出愧疚的表情:“师父还真的没有教过我如何解这个蛊,对不起,齐大人。”
齐逾舟心情更差:“没事了,谁知道我离解蛊就差临门一脚,若是能找到你师父求得犀灵,我就可以托
南诏王为我治病了。”
他给沈雪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自己出去。
就在这时,鹭鹭拦住他,眸色一亮:“我有犀灵,可以送给齐大人的!”
大殿上响彻着少女清澈的嗓音,齐逾舟一时不信,狐疑道:“这么珍稀的药材,连南诏都只有一半,你这里又怎么会有?”
“此次入宫前,师父刚好将犀灵赠与我,它现在是我的东西,我可以将这株草药赠予齐大人,”鹭鹭兴奋地说,“您要是不信,现在可以跟鹭鹭前去取药,帮到齐大人就是帮到了雪枫哥哥,我愿意将它送出。”
齐逾舟简直要被大起大落的心情搞崩溃了。
那个医师究竟何许人也?为什么要特意整这么一出搞他心态?
不过这些都不需要细想了,很快,鹭鹭便将装有犀灵的药盒交给他,齐逾舟当即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请尹岚赶来治病,此事终于告一段落。
又过了一些日子,朝廷秩序再度踏上正轨,池卿与净苍双双离开大姬,尹岚也盯着齐逾舟饮下了最后一服药,策马回到南诏王宫。
重逢总是短暂,分离才是永恒。年少时各种因缘际会的相遇,总会因为命运的轨迹再度分离,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永无止境地轮转。
稚气未脱的几人阴差阳错地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各自承担起了守卫子民的职责,摸爬滚打学着成为一名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主。
无论日后遇见是在朝堂还是在战场,刀剑相向或是射影含沙,这亦是他们为站在各自立场所不得不服从的命运与代价。
齐逾舟的病渐渐好全了,如今的他能够行动自如,体力值再不能限制去留,但他能上线的时间也缩减了不少,平时忙于学业,很少能陪沈雪枫一起玩儿L。
荆屹给江宿柳的折扇做好了,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内涵玄机,但他却不敢送,兜兜转转还是找到了沈雪枫,令他代为转交。
尤其是看到沈雪枫手上拿着那把姬焐做好的新伞,荆屹心里生出一种浓浓的不平衡。
沈雪枫白日里忙着修撰各种典籍,夜里还要应付姬焐,思来想去,他将这把扇子交到了沈雨槐手里,由沈雨槐交给长公主,再由长公主送给江宿柳。
这扇子在大家手里走了一圈儿L,最后谁都知道小郡爷要送宰相礼物。
江宿柳听说此事后哭笑不得,思来想去还是将扇子退还回去,道:“他救了我一命,恩仇相抵,已经不欠我什么了,这东西还是算了吧。”
为此荆屹还消沉了好一段时间。
又过了几日,齐逾舟在日落时突然登上了游戏,他摸去沈雪枫的庭院时,忽见他正紧张地走来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
“逾舟,你来啦,”沈雪枫见到他,拉着他进屋坐下,“明天你忙不忙?如果不忙,今夜就在我这歇着,明天上朝有件大事要宣布。”
齐逾舟立刻猜道:“什么大事……难道是你的终身大事?”
沈雪枫点头:“陛下
现在正在书房内拟旨,明天我们去上朝时,他就要公开封我为后的消息。”
“这是好事啊!”齐逾舟一拍掌心,“先帝子嗣兴旺,姬氏不愁后继无人,朝中也无人敢置喙陛下的决议,不过……沈伯父和伯母那边怎么说?”
“他们现在倒是不反对,这段时间陛下没少往我家送好东西,估计我爹娘也多少知道一点明天的事情。”沈雪枫摆摆手。
齐逾舟又说了几句恭喜,心中百感交集,又为他高兴,心里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问:“雪枫,你这辈子还想过回去吗?”
“回去?回哪儿L去?”沈雪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我已经答应姬焐和他在一起,怎么可能食言呢。”
要是他突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还不知道姬焐要怎么抓狂呢,先前他只是昏睡了一段时间,姬焐的状态就已经很不对劲了,他又怎么会做出这种抛弃他、伤害他的事?
齐逾舟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给你扫兴了,这件事我以后不会再提,不过……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你多少要注意一些。”
“一个多月前,我们见到的那位世外高人,让我感觉似曾相识,”他说,“后来我发现……他和这个游戏的GM长得一模一样!我怀疑他能左右这个世界的走向,日后你见到他,一定要多多打听几番。”
齐逾舟说了一些长相方面的细节,怕沈雪枫不信,还着重描述了一下。
谁料沈雪枫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反倒是喃喃自语地摸着下巴:“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怪不得我也见过他……”
这时庭院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原来是太极宫派人来接沈雪枫回去了。
对话中止,少年当即从桌前站起:“好了,我要下班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聊。”
齐逾舟登时追出去:“等等雪枫,你还没说清楚,什么叫你见过他?”
这句问话已经被沈雪枫抛在脑后,他挥挥手道:“不是要紧的事,改天再说!”
出了庭院,一辆金辂车低调地停在一旁,沈雪枫掀开帘子,就见姬焐正坐在里面等着他。
“有人来找你了吗?”他问。
“嗯,是逾舟来找我,他听说明天的事,打算今晚留下来,我就让他睡我那里了。”沈雪枫熟练地倒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休息。
“你们是有些日子没见,”姬焐挑起他的发尾,边捻着玩儿L边问,“说了些什么?”
“他说之前见过某个人,感觉很熟悉,就向我打听有没有见到过那个人。”沈雪枫含糊地说。
姬焐耐心地说:“那你有没有见到?”
“我见到了,”沈雪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说,“我是梦里见的。”说罢便再也没说话了,困顿地小憩。
姬焐以为他在开玩笑,无奈地勾了勾唇,示意车外放慢速度,挑些平坦的路走。
沈雪枫蜷缩在他怀中,没多久陷入了睡眠。
他见过那个蓝色眼睛的男人,在
梦里。
昏迷的那一个多月,他们几乎天天见面,有时两人在下棋,有时两人在江心洲看雨,更多的是沈雪枫听那个男人给他讲故事。
男人说,姬焐上辈子坐上帝位,近乎摧毁了这个世界整座大陆,严重干扰了游戏系统的生态,他不得不让姬焐得偿所愿,重新给他一次改变一切的机会。
这个说辞十分搞笑,沈雪枫当笑话听。
男人又说,沈雪枫上一世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扶持姬长燃登基不说,还让他死在了自己最瞧不起的人的剑下。
沈雪枫开口:“那我回去了吗,有没有回到我自己的时代?”
“没有,”男人遗憾地摇头,“你还没来得及回去,就死了。”
沈雪枫拖长声音啊了一声。
“你不信?”男人笑,“净苍算出了你的前世,姬长燃梦到了自己的前世,就连你,也隐隐约约存有前世的记忆,怕是你自己也不知道,这已经是上天网开一面让你重活一次,了却姬焐前世死前的遗愿。”
沈雪枫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前世应与姬焐并无交集,他的遗愿又怎么会是我?”
“抱歉,我用遗愿来形容的确不对,”男人收敛笑容,“但他与那个没有你的世界一同毁灭了,他想见到你,但等了太久,为了加速这段漫长的旅程,他情愿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就好像现在,你在沉睡着,他却在你床边守了那么久,见到这样的他,你多少也应该相信我一些。”
听到这句话,沈雪枫决定醒来。
或许梦里的那个男人只是为了恐吓他刻意编造了一个小故事,但这不重要,他只是突然决定不生姬焐的气了,想早点见到他而已。
于是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