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蕾”福利院门口,院长阿姨带着五六名老师和三四名后勤保育阿姨已经早早等候在大门口。
沈长谦的助理宋秩也一同随行,车子停稳后,宋秩率先从副驾下车,绕到后排拉开车门,微微躬身单手撑在门顶处。
沈恪先沈长谦一步下来,而后对宋秩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淡声说:“宋助理,我来。”
随即便接替了宋秩的位置,为沈长谦抚顶待门。
福利院的院长老师们见到沈长谦都很激动,尤其是院长阿姨,已经年逾五十,此时拉着握着沈长谦的手久久不放,眼底盈着感激的眼泪,一声叠一声地说:“沈董,真的是太感谢您了!这么多年一直资助我们院里的孩子,今天居然还亲自来……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院长这一生都奉献给了这所公益性质的福利院,将所有的青春与热血都洒在了从这长大、走出去的一批批无家可归的孩子身上,这样的人,才是最值得尊敬的。
沈长谦在老院长面前丝毫没有名门望族和上市企业巨佬的姿态,甚至和她一样朴实得不再顾忌那些社交场上的虚礼,此刻也紧紧握着老太太的手,用力晃了晃,沉声道:“千万别这么说,和您,和每一位工作奉献在这里的老师们相比,我们能做的还是太少了!”
他们说话之际,随行的沈氏员工已经开始从箱货车里往福利院库房搬运物资了,老院长的目光不经意流转,就落到了始终站在沈长谦身后的沈恪身上,默默打量了少年一眼后,不由地问:“……这位是?”
“哦,这是犬子沈恪,正好放暑假在家,所以我就带他一起了,来看看孩子们。”
沈恪不用沈长谦吩咐,主动上前一步,眼底蕴着一点清浅的笑意,知节有礼地向院长问好:“您好,今天我来做义工,有什么能做的您尽管差遣。”
老院长看着眼前青松翠竹一般的少年,止不住地点头称赞。
孩子们听说一直给他们送绘本和学习用品还有漂亮衣服的沈叔叔来了,都趴在大教室的窗台边上,不停向院子里张望着,一双双明亮单纯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尽是新奇与童真。
他们都是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家庭原因,不得已来到福利院的孤儿或是弃童,有几个孩子甚至不到周岁就到了院里,已经在这度过了很多年的童年光景。
这样小小的人儿,由于从出生开始就在失去,所以当遇到真心向他们给予的人时,表达出来的热切与亲昵,才最真挚纯粹。
像是站在贫瘠灰暗的悬崖底,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点明亮的光。
沈长谦和沈恪在院长和老师的引领下,一进教室就被这群小天使团团围住。
他们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张张小嘴围着他们两个人说个不停,还献宝似的将自己做的手工、画的图画拿出来,要送给沈长谦当做礼物。
父子俩置身这群孩童中央,天地间俱是一片纯真色彩。
这时,院长阿姨拍拍手,让这群小天使们稍稍安静下来,而后笑着对他们说:“孩子们,这位沈恪哥哥都已经上大学啦,老师曾经告诉过你们,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一名大学生来着?”
天使们瞪着明亮纯真的大眼睛,齐声回答:“好、好、学、习!”
“对!”院长欣慰地笑着说,“从今天起,我们就以这位大哥哥做榜样,以后你们长大了,也都要去念很好的大学,成为一名优秀大学生,好不好!”
“——好!”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沈恪这位“优秀大学生代表”就在沈长谦的授意下,充分发挥自身专长,在这间教室里,为孩子上了一堂生动而有趣的图画课。
小家伙们一个个坐在小椅子上,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等自己动手练习的时候,更是一个个像模像样地举手,向沈恪提出这样或是那样天真又有趣的问题。
而在余下来的时间里,十六岁的沈恪免面对这些古灵精怪的孩子,和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丝毫没有半点不耐和烦躁,总是轻语温言地为他们解惑答疑,三言两语间,将福利院高墙外那个瑰丽又盛大的世界说给他们听。
少年眉目柔和,气质温沉,虽然才十几岁,周身却已有了温润如玉的君子气韵。
午后最炎热的时段已经过去,等活动老师笑着带这群孩子们去室外做活动时,沈恪才接过宋秩递上来的一瓶水,润了润早已干涸喉咙。
他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院子里的那群孩子跟着老师笑着闹着,心中却感到无比的平静安稳。
这大概就是纯真的魔力。
忽然间,沈恪放下矿泉水瓶,视线不经意一瞥,落在教室外走廊一角时,微微顿住。
那里坐着一个看上去很小却很白净瘦弱的小男孩,一位老师正蹲在他身边,指着院子正在撒欢儿的小朋友们跟他说着什么,而时间分秒过去,那个小家伙却始终没什么反应,只是抿着小嘴,静静望着远处。
沈恪好奇地顺着他望着的方位
看过去,发现他竟然不是在看小伙伴们,而是在看着福利院的那扇大铁门。
沈恪收回目光,略略在脑中回忆了一下,似乎……无论是他和沈长谦走进教室,还是他给这群小不点儿们上绘画课,更甚者……就连一开始给孩子们发夏季的新衣服时,这个孩子都不在现场。
不然,长得这么白这么干净,像一捧雪团子似的,他肯定能一眼记住。
沈恪思忖片刻,走到教室里正在收拾卫生的那位老师身边,隔着窗户指了一下那块“小雪糕”,问:“请问一下,这个孩子……是什么情况?”
保育老师顺着窗户望出去,看清了沈恪问的是谁,先是“哦”了一声,而后便长长地叹了口气,惋惜道:“他叫林简,是两个月前被民政部门送到我们院里来的。”
“这个小家伙也是真可怜,妈妈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走了,这么多年不知所踪,爸爸原本在县里的工地上干活,结果工地上出了安全生产事故……没跑脱,父母都没了,这孩子就跟着他大姑一家生活,可谁知他大姑的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最后生生被高利贷逼得去抢劫,顶格判了二十年……”
“林简他大姑两口子一听,儿子这和判了死刑也没啥区别了,脑子一热眼前一懵,就双双寻了短见,最后一次从县里看守所看完儿子回来的路上,就一齐跳了人工湖了。”
老师说:“虽说原来小林简跟着他大姑的时候,这一家人对这孩子也不算好,但起码还有个落脚的地儿啊,结果现在……就彻底成了没家没亲人的孤儿了……据说啊,当时还是他们村委的人跟着县里的民警去辨认的尸体,回来后才想起来……这林江月两口子都没了这么多天了,那这孩子呢?”
“急急忙忙赶到老林家一看啊……四岁的孩子都在土灶旁边饿晕了……”
“被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送到院里之前,这孩子在医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等身体治得差不多了,才送来的。”女老师说到这,快速抬手擦了一下眼角,“这孩子来了两个多月了,不爱说话也不理人,就整天的,要么就坐大门口,要么就坐别处,一个人望着院里的大门,小裴老师问了好几次他总看什么,终于有一回,这孩子说了……”
沈恪眉心不自觉地蹙了起来:“看什么?”
“……说是看他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他。”
这话说完,少年心尖处像是被一块碎石硌了一下,力道不重,却倏然间漫起一阵短暂又尖锐的刺痛。
“你看那孩子多招人喜欢……”老师深深叹了口气,声音中已有明显的颤抖,“就是太苦命了啊,要总这么下去,可咋好……”
沈恪听完这段让人沉闷又揪心的介绍后,兀自沉默了许久。
长廊窗台下,小裴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小林简半天,但是他对于“和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这个提议似乎丝毫没有兴趣,不仅没兴趣,甚至没反应。
最终,小裴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摸了摸小林简的头,转身去院子里帮活动老师看孩子了。
小林简坐在廊下的阴影处,看着小裴老师的身影慢慢走远,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的小手忽然动了一下,但随后,又慢慢地移回了原位,微微垂下了头。
从沈恪的角度看出去,能看见这个雪团子后脑勺上的那个发旋,在不算刺眼的光耀下,像一泓小小又沉默的漩涡。
沈恪站在原地想了想,片刻后,拿起讲桌上自己陪孩子画的那幅画,和餐盘里保育阿姨还没来得及收走的一个蜜橘,出了教室的门,朝廊下的那团安静的雪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