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简不是没有想过会有和原来那家人再碰面的时候。
曾经的时候年纪小,只知道自己是被那家人硬“塞”给沈家的,所以小孩儿心里憋了一口气,总想着自己一定要好好生活,好好读书,将来有一天旧地重游,让当年那些看轻他和林江河的“家人们”愧疚难安、后悔不迭。
但是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少年洞穿世事的眼光和心思也愈发成熟,再回看多年前离家时的场景,就明白了了一个道理——当年即便没有沈恪,恐怕大姑一家也不会善待于他,就算没人接他这个拖油瓶的盘,他早晚也会被赶出家门。
所以渐渐的,最初幼年时想要衣锦还乡出一口气的想法便再也没有,对于过往种种,他再不回望,也再不沉湎,再到后来,对于那家人,他甚至连最淡薄的厌恶都不再有,因为任何情绪都是不值得,他与他们,早就成为了同一时空中两条再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找不到交汇的那个点位,而他也只需对自己往后的人生负责。
没想到,一朝相见于陡然。
何舟眼光一瞬不瞬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神情震惊到根本无法将这个高瘦挺拔的少年和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奶团子一样的孩子联系起来,半晌过去,他微微眯起眼角,重新换上那副刁皮赖骨的德性,从裤兜里摸了包烟,点上一根,说:“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是……哦,人生何处不相逢,对吧。”
寡淡的烟雾被夏风吹至面前,林简目光平直地看着他,就如看着他此时的落魄。
“操,你他妈当初一走这么多年,现在到真成了富贵人家的少爷了?没想到啊,那家人竟然对你还不错。”
今日再相见本就是个意外,林简没有丝毫想和这个人、和种种过往再度产生关联的想法,于是笑了一声,只说:“错与不错的,总好过当年的寄人篱下。”停两秒,又说,“今天就当没见过。”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等会儿!”见他要走,何舟忽然喊了一声,冲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怎么就当没见过了,咱们毕竟是亲戚啊,打断骨头还得连着筋呢,得,留个电话吧,以后沈家要是对你不好或者给你轰出来了……你就找表哥呗,表哥管你啊!”
林简眼神中的荒谬此时如有实质,只觉得可笑至极:“没必要。”
当初他被林江月送走的时候说了什么话,直至今日始终记得,且永远算数。
走了,他就不会再回来。
“哎你等会儿,等会儿!”见林简真的要走,何舟忙不迭地窜过来,几步挡在他身前,“忒无情了啊,好歹当年我们家还养过你一段时间,怎么,现在富贵了,翻脸不认人?你们老林家都这么做人啊?!”
林简唇角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你妈姓什么,还记得么?”
“……”何舟愣了几秒,随即无所谓地挥挥手,气急败坏道,“别说那没用的,人都不在了,姓什么又怎么了……你赶紧,给我留个电话!”
林简倒是有片刻的怔忪。
人不在了?从年龄上说,林江月比林江河大不到十岁,现在也就五十出头的年纪,怎么会……()
不过怔然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毕竟对于那家人,生死也罢,都再激不起他内心丝毫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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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简轻飘飘地看他一眼,抬脚绕过。
“哎!”何舟竟有些死缠烂打的意思,直径从身后追了上来:“怎么回事啊你,留个联系方式也不是要怎么着,干啥啊,怕找你借钱啊?”
林简充耳不闻。
何舟见他真的不为所动,当即气急,忽然喊了一句:“行!林简你他妈忘恩负义真有种!你不搭理我没事,我倒是要找姓沈的那家问问,这么多年怎么教的你,养出个六亲不认的主儿!”
林简脚下一顿,停步转身:“……你要找谁?”
现在的林简已经比何舟高出了一头,少年眉眼凌厉寒凉,此时低敛着眼皮看人的神色更是无端让人胆寒,何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却依旧壮着胆子嚷嚷道:“找姓沈的那家人啊!当初才给我们家留了那么点钱,够干啥的啊,何况我们给他们家搭过一条人命,还给了他们一个孩子……现在他妈的卖孩子都不是这个市场价了吧!”
何舟穷凶极恶地盯着林简,但是微微发颤的嘴唇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色厉内荏,但是他天生赌徒心理,收不了手的网络赌、躲不开的高利贷,以及目前他所经历的贫穷、混沌和落魄,都让他不可能不抓住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怎么着,你还别不信!”何舟一手叉着腰,一手对着林简指指点点,“我记着当年那家人给我妈留个个电话吧,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找过他们,是不是真以为孩子是白给他们的啊?没门!哪来这么好的事!”
实际上,当年沈家是如何与林江月夫妻俩交涉的,林简并不是很清楚,毕竟他当时年纪太小,又被林江河的突然离世砸晕了头,只知道沈家来人了,林江月说什么都要把自己送出去。除此之外,他只隐约记得一点,就在当年在灵棚外,沈恪似乎确实是给了他们一笔钱,但至于那个电话,他便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现在眼见何舟的窘迫与潦倒,很显然,当年那笔钱已经被挥霍光了,除此之外更棘手的是……何舟似乎有卷土重来,再度赖上沈家的意思。
不是似乎,就是这样。
林简甚至能够猜到,如果他真的联系上了沈家之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极恶穷凶的威胁倒是不会,因为他不敢,但是低声下气的卖惨和装可怜,却是十乘十的有可能,而沈恪一定会因为自己的缘故,或是怜悯或是无所谓地再度给他好处。
然而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这种事,有一就会有二,再二就会再三。
而别说让沈恪与这样的人周旋,就算是见一面的事,林简都不会允许它发生。
所以在这短暂的电光火石间,林简迅速做了一个决定。
他扫了何舟一眼,拿出手机,淡声道:“说号码。”
何舟一愣,而后咧开嘴笑了出来:“这
() 就对了嘛,咋说我也是你表哥,还能害你不成……你给我打过来啊,我也得存你的号!()”何舟报完自己的手机号,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林简输号码,等到那十一个数字完整地被林简存进通讯录,按下拨号,自己的手机铃声突兀响起的时候,才几不可查地长出了一口气。
“哎对了……?()_[()]?『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何舟低着头,一边存林简的电话,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沈家到底干什么的啊,那个……能有多有钱啊?”
林简微微蹙眉,眼中的嫌恶一闪而逝,随即被他很微妙地敛去,继而淡声道:“做点小生意吧,条件还算可以,具体什么样我不清楚,毕竟……”他故意顿了顿,勾了下嘴角,说,“我不是他们家的孩子,这种事,人家也不会让我知道得那么清楚。”
“哦……”何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换上了一副嘴脸,笑嘻嘻地与林简攀谈:“你看光顾着高兴了,还没问呢,你咋上这来了?”
林简说:“集训学习来了。”
“嚯,挺有出息啊弟!”何舟笑得夸张,“咱们家就出了你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以后混好了可不能忘了你哥啊!”
林简微微笑道:“不会,你不是说么,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
“哎对喽!这话说得我爱听!”何舟被林简简单两句话哄得心花怒放,又不着四六地说了一通“血亲永远是血亲”之类的酸话。
一直到工友骂骂咧咧地过来,说工头找人,何舟才意犹未尽地说了“再联系”,走了。
林简站在室外篮球场的水泥地面上没动,一直到何舟的背影消失在工地那边的围挡里,才稍稍放松了肩背,深深呼出一口起来。
他生生咽下心底翻涌的巨大的恶心感,径直回到公寓房间,重新了过了澡。
而刚才被何舟撞到时穿的那件T恤,则被他直接扔进了公寓外的垃圾箱里。
……
自从给了何舟手机号码,他顺手加上了林简的微信,林简看到验证消息时思索了片刻,指尖一点,通过了。这几天,何舟曾给他打过几个电话,但是林简都以“在上课”拒接了,电话打不通,何舟就发微信,一来二去的就是那几句话,套近乎、表关心,顺道侧面透露一下自己目前的凄凉生活状态。
林简照单全收,言语中表现得并不过分热络熟稔,但也不曾生冷不近,偶尔时,还会稍稍流露出类似于“表弟”的关心。
七月份的尾巴在在封闭集训中转瞬即逝,距离结束倒数第二天,林简十六周岁的生日。
与平时无异,他照常去上课、听讲解、做笔记,内心毫无波澜,平静得宛如一泓死水。
今天的最后一节大课集中进行加试题类型分析,晚上七点半,特聘的竞赛辅导老师结束讲义,一整个阶梯教室的学霸们纷纷如释重负般收拾好笔记,结伴走出教学楼,往公寓的方向溜达。
同宿舍的男生从身后走过来,问林简要不要一起去打夜场篮球,林简下意识地想要惯性拒绝,但话到嘴边顿了一下,居然破天荒
() 的答应下来。
今天这个日子比较特殊,比起孑然独处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更适合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最好精疲力尽,到房间能够倒头就睡的那种。
夏夜蝉鸣,篮球场内的照明灯在水泥地面洒下一片清辉,林简这边三个一中的,和实验中学的几个男生,三对三打全场。
两节过后,实验中学的三个学霸们被打得有点怀疑人生。
中场休息,一群人直接围坐在篮筐下,一个身材壮实的仁兄忍不住低声问一中的某个男生:“哎哥们儿,问你个事哈,你们学校这位林神……之前不是体育特长生吧?好家伙,刚才简直就是压着我打啊。”
一中的这位哥们儿颇为无语地看看他:“兄弟,我们学校的这位林神此时就坐在你对面,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米,我也很想问你个事哈,是什么原因导致你不能直接问他呢?是不喜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