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你辛辛苦苦这许多年,别这么傻,都给了旁人。”
阿牛撩起眼皮,看着这“旁人”。
“其实我想过了,我回去了家里也没我的地方。”小宫女道,“回去也一样是要把我嫁了。我都二十好几了,要嫁也就只能嫁给老鳏夫。没什么好去处,不如待在宫里安稳。”
阿牛不说话,只看着她。
这个人沉默寡言,可是眼神给人的压力很大。
小宫女被他用眼神压得没办法,垂下头,轻声道:“我要是出宫了,就会被送回江南……那就,一辈子见不到了。”
阿牛沉默很久,问:“你想出宫吗?”
小宫女沉默了一会儿,承认:“还是想的。”
她道:“害怕了,在宫里,万一不小心触怒了贵人,就是一个死。我还是怕死的。你晓得我是最胆小的。”
阿牛道:“但出了宫,你会发现,人和事,都与你想的不一样。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自己做的选择,自己得扛住。”
小宫女莫名:“在说什么呢?没头没脑的。”
阿牛看了她一会儿,站起来:“我知道了。”
他要走。
小宫女道:“你等等!”
她匆忙转身,开箱子——那匣子金银太贵重,她藏得深。好容易掏出来,转身
一看,门敞着,已经人去房空。
“哎!”她抱着匣子追到门口,又不敢大声唤他。毕竟对食不是能拿出来大声说的事,怕惊了左邻右舍。
那个瘦高的身影步子很大,很快消失了。
一转头,油纸伞还在呢,这个人真是的!
小宫女也不着急。
她和阿牛的这十一年,从来没着急过,因为急也没用。他想出现、能出现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她面前。
等下次,她想,下次再见的时候,再还给他也行。
她可不是那种,骗光宦官积蓄的心机宫娥。
只小宫女没想到,她和阿牛没有下次了。
忽然就有皇帝的近侍来通知她,她被赐给了人,叫她收拾收拾,要送她过府去。
简直晴天霹雳。
左邻右舍的姐妹们都来恭喜她,握着她的手强调“苟富贵,勿相忘”。
因她被赐的那个人,是个大人物。
牛贵。
牛贵啊!
纵然是小宫女这样每天只洒扫庭院,闲来缝缝补补,嗑嗑瓜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知道牛贵是谁!
那个人前两年搞垮了监察院的高都督,自己坐上了监察院都督的位子。
如今,宫城防务、京军三大营和京城防务,都掌在他的手里。他是天子最信任的人。
他是个大大的权阉。
让小宫女听了能吓哭的那种。
小宫女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她竟被赐给了牛贵做正妻!
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到內侍催促她收拾东西,她才醒过来。含着泪也不敢掉,抖着手收拾了个包袱。
“只带细软即可。”內侍笑道,“姐姐以后富贵了呢,不必在乎这些东西。”
姐妹们都羡慕地称是。
但小宫女还是收拾了个挺大的包袱,主要是为了掩饰阿牛的那一匣子金银。
事情来得太突然,都不给她时间。她后悔死那个下雨天没追出去硬把金银还给阿牛。
如今可怎么办?她要出宫了。
小宫女好想哭。
忍住了,把眼泪憋回去。
她不是故意想卷走阿牛的积蓄的,她先收好,以后再找机会还给阿牛。
阿牛也是监察院的啊,总会有机会的。
她抱着包袱,一顶小轿把她接出了宫,送到了牛府。
住进了她想都没想过的奢华房间,美貌的婢女们拥着她,给她香汤沐浴,给她洗头洗发。
她这辈子也没被人这么伺候过,诚惶诚恐,任她们折腾。
第二天依然如此,像吊线木偶一样,任她们给她穿戴上三品的凤冠霞帔,上了喜轿,绕着京城转了一大圈,再“嫁”入牛府。
她盖着盖头,被人引着和一个穿黑色靴子的男人拜了天地,被送入了洞房。
远远地,似乎能听到喜宴的热闹嘈杂。
喜宴寿宴之类的,都是官场上敛财的手段。牛贵娶一个宫娥,搞这么大的排场,京城官场都心知肚明,匆匆忙忙都赶来给他送喜钱。
热闹得很。
小宫女被扶着坐在床边,有双的黑色的靴子出现在视野里。
紧跟着是挑盖头的喜秤,挑起了盖头的一个角。
但忽然又停下。
男人弯下腰,伸手按住了她的手。
小宫女的手一直在发抖。
直到被他按住,抖不起来了,才停下。
但牛贵摸到了那手上的水。牛贵不再犹豫,挑起了盖头。
房中点满了小儿臂粗的牛油红蜡,乍一掀开
盖头,有点刺眼。
小宫女闭了闭眼,有点不想张开。
牛贵,不知是怎样青面獠牙的一个人。
但小宫女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抬头。”
她不敢置信地睁开眼抬起头,果然,看到了阿牛。
阿牛今日里没穿监察院番子的黑色锦衣。
从她第一次遇到他,这十一年里,他和她幽会,都穿着番子的黑色锦衣。
今天,阿牛穿的衣裳也是黑色,却密密麻麻繁繁复复地织着金线。
金龙四趾,是为蟒。
阿牛穿着黑底平金绣的蟒袍。
阿牛,原来就是监察院都督牛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