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巡礼」
接下来的四年都相安无事。
教皇很喜欢玛蒂诺——倘若忽视他所犯下的鸠占鹊巢的坏事,根本没人会讨厌这个孩子,而就连鸠占鹊巢这件事,也并非出自他的本心。
他很聪明,和红衣主教吵架时会直接搬出圣经,事后再可怜巴巴找人道歉。
这也不总是管用,玛斯塔伊·费雷提是典型的保守派,一两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极限,好几次直接告到教皇那里去。
“我不明白。”玛蒂诺也忿忿不平,“上次来礼拜的女孩只是穿了条稍短的裙子,玛斯塔伊直接让教徒把她请出了教堂——那是条打着补丁的裙子,他难道看不出来吗?那女孩根本没有钱添置新的衣服!”
阿诺德:“这不是你偷偷把自己的衣服给她的理由,玛斯塔伊气的是这件事。”
“我的衣服怎么了?!又不是正式场合的教袍,只是平常我压根不会穿的裙子!”
“所以教皇没说什么。”
“你好无趣,阿诺德!”
“去找有趣的人打发时间吧,玛蒂诺。”
正因为阿诺德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负气的情绪,单纯的想让玛蒂诺找些别的事做,口吻一如既往的冷淡,玛蒂诺才更来劲。
“他们现在已经不让你晚上来照顾我了,就连白天你也不搭理我么?”
“别装可怜。在你半夜跑来找我,想让我带你出去玩的时候,没有想过被发现会怎么样吗?”
阿诺德13岁了,刚刚迈入变声期。因为嗓音的变化明显,他也愈发不爱开口,只在玛蒂诺又叫嚣要讨个说法的时候才会说两句。
每句都让玛蒂诺的小脑袋垂得更低。
阿诺德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看向心虚的玛蒂诺。
合理的饮食和规律的作息让他脸上长了点肉,下巴没那么尖,圆圆的红色眼睛挂在脸上也不再突兀。
个头倒是没怎么长,跟个矮萝卜似的,好像所有的营养都被那头火红的头发给汲取走了。
才四年,他的头发就长到了腰际,自己也不打理,要是修女没空,他能直接顶着乱七八糟的长发到处乱跑。
被揪着梳头的时候,玛蒂诺也提出过建议,要不还是剪成短发吧。被阿诺德否定了——没有头发,你拿什么挡胸?
这头长发得以幸存。
“过来。”椅子上的阿诺德朝人挥挥手。
玛蒂诺走近了,被按着肩膀转身站好,阿诺德开始给他梳头发。
“你在烦躁什么?”阿诺德问。
玛蒂诺想回头,头皮被扯到了,他没觉得痛,阿诺德被迫松手,按着他的脑袋:“别动。”
“我没烦躁。”玛蒂诺说。
“别骗我。”
“好吧,有一点。”他耷拉着肩膀,“主教和修女都让我别再和之前那样每天都绕着你转,首先我觉得我没有每天绕着你转,其次……为什么
不行?
“其他人见到我,要么直接把我当成教堂里的雕塑,要么话也不和我说一句……教皇阁下倒是会和我聊天,但他生病了,我也不好总是去烦他……
“你也不怎么搭理我,玛斯塔伊倒是会和我吵架,但他在这方面一丁点天赋也没有,只会找教皇告状!”
他们已经在罗马生活了四年之久。四年里,玛蒂诺似乎没有太多变化,在他人眼中依旧是「小女孩」。
而阿诺德的变声期,蹿到快一米七的个头,以及沉稳成熟的性格,已经不能被当作男孩来看待了。
高利十六世知道玛蒂诺的性别,不会说什么,其他人不一样,而且圣徒太依赖护教者也不什么好事。
这实属杞人忧天,阿诺德知道,玛蒂诺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他只是披着无害的快乐圣徒这一模样。
不然自己也拿不到那么多秘密情报。
玛蒂诺其实能看明白很多事。
比如来到教会的贵族在礼拜之后会聚在一起,看着是在讨论对教会的捐款事宜,目光却黏在穷苦女孩短出一截的裙摆下方的小腿上。
不上不下的教士兜里常有金币碰撞的声响,说去教堂附属的孤儿院替孩子弥撒,每次回来后不久,孤儿院都会有被粗布裹着的小男孩尸体被悄悄扔进第勒尼安海。
看到贵族的眼神,玛蒂诺会把有教堂标志的衣服翻出来,送给小姑娘。
在教士去孤儿院前,玛蒂诺会一声不吭先提前跑去,见到教士之后念出这里每个小孩的名字,再问,您有见过那几个消失的孩子吗?我听说您很喜欢他们。
这些行为其实改变不了罗马,反倒让红衣主教上门找茬。
圣徒不该参与进这些琐事,即使要对不端的行为作出惩治,也应当交给教会。
至于什么时候开始,那得另说。
玛蒂诺把这些事全部告诉了阿诺德,阿诺德问他,现在你对教廷失望了吗?
玛蒂诺点头,又摇头:“你说过,教皇国算是现在意大利为数不多的中心,如果连这里都是这样的话,其他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子?”
玛蒂诺想去看看,但他无法离开罗马。
玛蒂诺还想和其他人讨论,但除了阿诺德之外,没人敢应声——现在连阿诺德也和他拉开了距离。
“你已经不满足于书上的故事了?”
把那头长发编成长辫,阿诺德把人转了回来,让他抬起下巴正对自己,开始给他整理脖环。
玛蒂诺照做了,还探出手想摸发顶,被阿诺德抓住,让他别捣乱。
同样是绑头发,修女几乎不会触碰到他的头皮,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就结束了。
但阿诺德的手没有修女那样灵巧,玛蒂诺每次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指按压在头上,头发被理开的感觉很明显,但力道不重。
“我喜欢罗马。”整理好后,玛蒂诺说,“我喜欢罗马被雾气笼罩的清晨,黄昏时候太阳会蒸发尽头的海,午夜来临,教堂最
高处能看清整个罗马的影子。”()
他低下头,手指在辫子末尾绕来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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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喜欢午后,罗马的午后是一成不变的,雨天也一样。那是告解室人最多的时候,我听到他们的自白,但我做不了任何事。”
阿诺德摊开手,玛蒂诺坐在他的膝盖上。这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以前偷偷带圣徒溜出去的时候,他们扮演过亲兄妹、亲兄弟、小主人和他的仆从……
高个子带着矮个子在人群中穿梭,只是牵着手依旧容易被冲散,阿诺德背过他,抱过他,让人骑在肩头看热闹……四年早就习惯了。
“圣徒在罗马就只能做这些事。”阿诺德说,“但是高利十六世快退位了,在你做好准备之前,他不会强硬命令你离开罗马去寻找「上帝之子」——”
“我做好准备了呀!”玛蒂诺大声说着,“去哪儿都行,圣徒在除了罗马之外的地方就是可以为非作歹的!”
“你声音小点。”阿诺德捂住他嘴。
“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这就去找教皇阁下好了!”
说完他就想跳下去,被阿诺德拉住后鼓起脸,每次都被拽着管来管去让他很是恼怒,伸出手把阿诺德的脑袋抓成一个鸡窝。
“圣徒阁下——!”
修女在门外尖叫出声,也不管失不失礼了,连忙跑上前,把玛蒂诺从阿诺德膝盖上抱下来,拦在身后。
她不会指责玛蒂诺,只会把所有责任扔到阿诺德身上:“都说了多少次了,阿诺德!你已经13岁了,不能再这样对待圣徒阁下!!!”
阿诺德还顶着那头乱七八糟的铂金色短发,听到藏在修女身后明显的“噗嗤”一声,面无表情向修女点头:“我清楚了。”
“你每次都说清楚了!每次!”修女相当抓狂,“上次圣徒阁下半夜来找你也是,你怎么能把她直接塞进床底?!”
玛蒂诺探出一小个头:“就是,就是!”
阿诺德依旧没什么表情:“我要是把她塞进被子里,你们的尖叫声会把教堂戳穿吧。”
修女:“阿诺德——!!!”
阿诺德:“我清楚了。”
你清楚什么啊就清楚了!修女只能在心里狂念圣经,绷起脸领着玛蒂诺离开了。
阿诺德还听到玛蒂诺问修女:“我知道教职人员的禁忌,但我又没有吵着要和阿诺德结婚。为什么每次见面你们都这个样子?”
修女支支吾吾:“不,这不是您的问题,是阿诺德他——”
“可是是我去找他的,也是我跳上他膝盖的。”
“您是女性,他是男性。”
“如果是同性就没关系吗?我是说,阿诺德是女孩的话就没关系吗?”
“……上帝啊……同性更不可以!!!”
***
高利十六世自己也清楚,他的名声非常不好,教皇极|权主义将意大利推向了除拿破仑铁蹄践踏之外的另一个糟糕处境。
仅本人而
() 言,他有充足说明自己行为的理由,自己登位时,教廷的经济状况已经不能用糟糕来形容了,叛乱不止。
为了巩固教皇国的统治,他先依靠奥地利帝国平息了叛乱,接着向欧洲银行豪门罗斯柴尔德家族借了40万英镑,在梵蒂冈展开了大规模的资本主义经济。
「高利十六世没有良心,道德,他手中的福音书只是一堆废纸。」这些话他也听过不少。
尼禄皇帝曾经说过,当一个人登上权力的顶峰,他甚至不能作为「人类」看待了。
尼禄的结局是被烧死在了绞刑架上,而高利十六世也因为自己犯下的那些事而被上帝惩戒,饱受病痛折磨。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在那之前,高利十六世还有要做的事。
教皇无权指派继任者,但如果不是因突发顽疾去世,权力交迭期,一个卸任的教宗依旧能做非常多的事情。
“这只算是我个人的要求,玛斯塔伊。请听我说。”
满脸病容的高利十六世卧于床榻,旁边全是各类瓶罐药剂,无法拯救他的性命,只能麻痹疼痛。
玛斯塔伊垂着头。
“玛蒂娜·埃斯波西托找过我,说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会让她去各国巡礼。对那个孩子好些吧,玛斯塔伊,她会找回教廷的荣耀。”
对默认的下任教皇说「有其他人会找回教廷的荣耀」非常不合适,好像直接默认了对方的无能似的。
可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玛斯塔伊·弗雷提是个平凡的红衣主教,他甚至做不到高利十六世的果断,不管这类果断是好还是坏。
意大利的民族主义渴望着正片土地的再度统一,这是玛斯塔伊无力改变的,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压下来,他不可能做得石破惊天。
“我希望,当玛蒂娜带着奇迹回到教皇国,看到你治理下的罗马,是会发自内心的向你道出感激。”
玛斯塔伊在胸口划着十字架。
“阿诺德——”高利十六世抬高了声音。
玛斯塔伊一惊,这才发现原来角落里站着个人,他一直沉默着,连呼吸声也没有,像个鬼魅幽灵。
“教皇阁下。”阿诺德上前行礼。
“要是玛蒂娜不适应外面,你要带她回来。”奄奄一息的老人说,“你曾对她许下过誓言,不管你之前是谁,之后是谁,你当应誓。我可爱的玛蒂娜,她还那样年幼,我记得她在我怀里玩耍手指的样子,她……”
说到后面,高利十六世已经记混了人,把那个自幼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和这四年来陪着他的玛蒂诺混为一谈。
相同之处在于,他们都不清楚这个面容和善的老人做过什么事。
即使玛蒂诺清楚,他也会因为朝夕相处而在心中刻划出属于人类的另一面形象——他对善意的那面充满了感激。
两名圣徒对高利十六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谢谢您。
玛斯塔伊向阿诺德示意,两人静悄悄退
出了房间。
“玛蒂娜决定好去哪儿了么?”玛斯塔伊边走边问,“撒丁尼亚王国?斯波莱托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曾在那边任辖。”
“两西西里王国。”阿诺德说。
玛斯塔伊有些吃惊,但也终于放下心来。
撒丁尼亚王国亲法国,教皇国亲奥地利,而两西西里王国?那块地方一直被各路人来回占领。
先是拜占庭,接着是诺曼人,西班牙的阿拉贡王室也统治过数十年,乱七八糟的。直到拿破仑几乎踏平了欧洲,把那块地方给了他的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