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是爽朗豁达的性情。起初听闻此事,心中也不免恐惧、忧愁,满是抗拒,到如今,半个多月,始终未有定论,她倒也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过于担忧了。
她想,若当真躲不过,便更应该好好珍惜眼下的日子才是。
只是,当众说起自己的婚事,还是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中,她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小娘子,心里仍有些怅惘,一番话说罢,便不自觉扭开视线。
谁知,这一转头,正对上斜对面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眸。
她愣了愣,眨眼望着那个与她对视,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沉默郎君,下意识感到陌生又熟悉。
那郎君看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修长健硕,五官棱角分明,整个人俊朗之间,有种内敛深沉的气质,在周遭其他二十左右的贵族子弟们之中显得与众不同。
华庄多看一眼,移开眼后,才渐渐回想起来,那人叫裴琰,是河东节度使裴绍之子,常年驻守太原,似乎已在军中任职,鲜少回京,这一次,也是因其父进京述职,才一同回来。
军中出身,难怪与其他爱享乐的贵族子弟不同。
华庄心底叹了一句,没再多想。
众人随着她方才的话,试探着想要继续交谈说笑,却听礼部尚书之子刘七郎忽然迟疑道:“依鄙人之见,公主的事,也并非定要靠大兴兵马才能解决。”
话音落下,太子已抬头望过去,示意他继续说,其他人也跟着将目光投去,令他稍显稚嫩的脸庞间闪过一丝红晕。
“达都可汗指明要求娶寿昌公主,可若寿昌公主已经出嫁,他自然只能作罢……到时,再另封公主,下嫁突厥,既可全我大魏颜面,又能免去一场战事。”
他说完,便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子,似乎盼着能得到些许赞赏。
然而太子低垂着眼眸,却没出声,其他人也都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这样的法子,旁人哪里会想不到?可这到底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也不会主动提出来。若堂堂公主,当真为了躲一个胡虏的求婚,而匆匆出嫁,落在百姓眼里,该是如何的懦弱?
偏偏刘七郎年纪小,思虑不周,竟然当众说了出来。现在见众人神色不对,才慢慢回过味来。
正待他尴尬得不知所措时,华庄却从座上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向刘七郎遥遥作揖:“多谢刘郎君的好意,这的确是个法子。”
众人一时哗然,以为公主当真有此意。
谁知,接下来她却话锋一转:“我明白,陛下与太子殿下,乃至诸位,都是出于对我的维护,才会忧心至此,我心中感激不尽。然而,我身为大魏的公主,除了享受荣华,受万人敬仰瞩目,也不能忘了身上承担的责任。如今,我大魏正是灾后重建的时候,不宜大肆兴兵。若最后,陛下决定与突厥议和,我这个公主,绝不会逃避自己的职责。不过就是和亲,我去便是。”
这一番话是将她心里摇摆多日后,终于下定的决心说了出来。
众人听罢,都有些震撼。
这是大魏的公主,大义凛然,毫不退缩的公主,这些年来,陛下对她的宠爱,果然并未错付。
如此一对比,她的磊落与勇敢,反倒衬得场中的其他人如缩头乌龟一般,毫无血性可言。
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唯有那个叫裴琰的年轻人,坐在远处,分毫未动,再度用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注视她。
她无暇多管,敛目退回座上,连太子的欲言又止也未理会,略一垂首道歉后,便起身离座,独自往园中的其他人少处行去。
场中有杜氏的有意缓和,正渐渐恢复先前的氛围,华庄沉默地走了许久,直到将声音统统抛在脑后,才停下脚步,走近水畔凉亭,倚栏远望。
“殿下,”始终亦步亦趋的舒娘满心担忧,见她停驻,这才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方才怎么能说那样的话?那话说出来,可就收不回去了……”
这里虽不算十分正式的场合,可方才那么多人在场,定很快就会把她方才那番话传出去。到时,天下人人都知公主愿意和亲,臣子们便不会再犹豫不决,权衡之下,当真会牺牲她一人,暂换休养生息的时机。
华庄搭在栏杆上的手紧了紧,随即放开,回转身去,望着舒娘笑道:“怕什么?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话说完,她的眼眶却忽然红了,一股酸意蹿上来,激得她无声落下两行眼泪。
舒娘看得更忧愁了。
公主再是好性子,也还是个十六岁的年轻娘子,从前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哪里能一下承受这么重的担子?
舒娘吸吸鼻子,苦着脸道:“若这时候,能有个用兵如神的将军,不必倾举国之力,就能将那群胡虏打得一败涂地该多好,那样,公主就不必受委屈了……”
华庄拿帕子擦干泪,仰头笑道:“若真有这样的将才,便真是我大魏之幸了。”
“殿下,方才刘七郎的话,也不无可取之处,奴婢听说,皇后殿下近来也正私下给殿下寻问呢……兴许陛下也舍不得您呢……”舒娘心有不甘,想再劝说一番。
华庄却沉下脸:“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了。父亲和母亲是疼惜我才如此,可我却不能仗着他们的宠爱而逃避这一切。”
“殿下!”舒娘满眼难过,心里堵着口气,忍不住跺了跺脚。
“若有人能解眼下的困局,让突厥人臣服,殿下会如何?”
凉亭外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又陌生的嗓音。
华庄吓了一跳,忙转头看过去,却见裴琰不知何时已站在亭边的假山旁,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心中有一瞬茫然,不知这个年轻的郎君为何会跟来此处,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问。
“若当真有这样的人才,我自感激不尽,不论他提什么要求,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会推辞。”
话说完,四目相对,空气里有些沉寂。
“你——”
华庄迟疑着开口,想打破这份沉寂,裴琰却已面无表情地冲她作揖,转身离去。
“这人,怎么有些古怪……”
……
“父亲那样问,是已想好,要向天子请战,杀退外敌了吗?”丽质听得认真,握着李太后的手问出来。
李太后满眼都是感慨的笑意,艰难地在床上翻了翻身,点头道:“是啊,他那次随他父亲回长安,父子两个便早就想好了要向我父亲进言请战。只是当时没人知道,我也没料到,直到听说他已经在面见父亲时,当众跪请领兵出征时,才忍不住亲自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