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中,妙云和李令月身边分别站了两三个内侍,防着二人再起冲突。
妙云始终惴惴不安,又戒备不已。
连带兄长成婚第二日的那一次,她已挨过公主两次耳光,一次比一次难堪狼狈。可偏偏她身份低位,比不得三娘,不能与公主平起平坐,唯有小心退让。
倒是李令月,方才发泄过后,似乎平静了些,此刻连看也不愿看妙云,只理了理衣衫,坐在榻边饮了两口热茶。
她入宫时十分仓促,不但水米未进,就连盥洗也是在车上匆匆完成的,此刻有短暂喘息的时间,才发现喉咙里早就干涩不已,亟待茶水润泽。
殿中虽还有昨夜点的安神香的余味,她却丝毫未觉困顿,反而亢奋不已。
宣光已死了。
她脑中清晰地印刻着清晨见到的那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就连斩首,他都是一副慈悲如佛,毫无畏惧的平和模样。
可是她知道,他还有一身宏愿尚未实现。
他要饱览汉译佛经,要踏遍中原大地,倾其所有吸纳大魏异彩纷呈的一切,将来有一日,能回到扶桑故土,拯救仍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扶桑百姓。
他不该白白死去。
李令月手中执着杯,凝视着其中褐色茶汤的目光渐渐幽暗起来。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从前一直单纯任性,无法无天,可到底姓李,身体里流淌的,是李氏皇族强横又偏执的血液。
今天的事情,总要有始作俑者来付出代价。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走进殿中,重新到座上坐下。
妙云瑟瑟发抖,小心地偷觑着他,似想从他的面色中看出些什么来。
李令月却没犹豫,直接起身到殿中跪下,挺直脊背,道:“令月不求陛下谅解,愿自请从此入城外皇陵中,为先帝守灵。”
说着,肃着脸不卑不亢地冲他弯腰行大礼。
李景烨端详她片刻,搁在扶手上的那只手不由自主紧了紧,好半晌,才淡淡开口:“也好,皇陵清净。你好好自省,过一阵子再回来吧。”
李令月眼神中有一瞬冷嘲,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说些什么,到底忍住了,只冷声道:“令月不指望能回来,只有一事,求陛下念在骨肉亲情上,能成全令月。”
“你说。”
她的目光慢慢转向妙云,露出浓浓的恶意,令妙云背后一阵寒凉。
“令月身为大魏公主,自然也代表皇家颜面,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仍是陛下的亲妹妹。当日嫁入钟家,是迫不得已。驸马虽是夫,更是臣,陛下,君臣有别,驸马若在外与妓子歌女厮混,已让令月与陛下面上蒙羞,如今听闻秦国公夫人还要替驸马纳妾,使其在令月之前生子,实在有僭越犯上之嫌。请陛下替令月做主,驸马一日与令月还是夫妻,便不得另行纳妾。”
钟四娘既然称是为了替母亲与兄长解忧,才将宣光的事揭发到陛下跟前,她便偏不让她如愿。
从前虽未有明文称驸马不得纳妾,历代也有许多驸马的确另有妾侍、子女,可钟灏与她不一样。
她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身份尊贵,而钟灏却只算半个权贵子弟,只要陛下点头,他便别想如愿。
“陛下!”妙云终于感到公主话语里深深的恶意,扑通一声跪倒,冲座上的皇帝祈求,“妾的兄长,也是贵妃的堂兄呀!”
李景烨沉默地看着妹妹,耳边忽然回响起丽质方才的话。
她不需要他对她的好。
他眼神微闪,慢慢点头,轻声道:“朕准了。”
李令月直挺挺跪着,闻言轻舒一口气,微笑着起身,转头俯视妙云,轻轻道:“我方才同你说过,既然敢做,就要敢承受我的怒火。你母亲知道是你彻底断了她儿子的路,还会不会再将你捧在手心里?”
说罢,也不管已软倒在一旁的妙云,昂首离去。
殿中剩下李景烨与妙云二人,他目光恍惚地注视着妙云,一言不发。
何元士上前,轻声问道:“陛下,钟四娘——是否要送出宫去?”
妙云一听“送出宫去”这几个字,本已萎顿的心神一下又提了起来,忙不迭撑着浑身的力气重新冲前面行礼:“求陛下让妾留下!”
李景烨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好半晌,忽然轻笑一声:“你这么想留在宫中?”
妙云含泪点头回:“妾只是一心想伴在陛下身边……”
出了这样的事,她若再被逐出宫去,便真的再没脸见人了。
“那好,你留下吧。”李景烨移开视线,望向殿外的一处空地,似在回想方才站在那儿的人,眼前的迷雾又浓了几分。
未待妙云欣喜,他又淡淡道:“朕便封你做个国夫人吧,便称——英国夫人吧,赐居紫澜殿。”
妙云浑身一僵,面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就连何元士等几个内侍也吓了一跳。
国夫人品级不低,堪与四妃比肩,可那并非宫中后妃的封号,而是外命妇的封号!只有公侯家的夫人,才会得这样的封号,她的母亲便因父亲成了秦国公,而被封为秦国夫人。
如今她一个尚未出嫁的娘子,要留在宫中,却被陛下封了外命妇的封号,这与被天子养在外的外室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