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不出半个时辰,医药世家的子弟都被悄悄地提前接走,而她与其他的学生被留到深夜,才由禁军挨个送回家中。
也就没能看见家人们翘首以盼的这个场景。
只是事后听母亲提了一句,许多长辈还有堂兄表姐都很记挂她。
但又哪里比得上亲眼所见的感动和熨帖。
若是当初便早早地回来了,被家里人温暖的掌心宠着爱着揉搓几下,驱走晦气,也就不必再做那几夜的噩梦。
沈遥凌放纵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十六岁的少女。
乳燕投林一般钻进了大姨怀中,撒娇地蹭蹭。
呜嘤呜嘤地假哭几声:“姨姨我想吃鲍螺滴酥!”
她脾胃弱,母亲从小管着她的零嘴。
“好好好!”
“还有澄沙团子~”
“买买买!”
沈遥凌瞄了一眼沈夫人的脸色,作势擦擦眼角,打算见好就收。
小舅发现她手里的包裹,伸手一摸,发现是书,眉毛顿时竖起,五大三粗的壮汉一声怒吼。
“这撮鸟太学!怎的休假了还要看书!”
沈遥凌一阵心虚。
没好意思说里面装的书是《东厢捕快小记》。
这边的动静传到了喻家。
喻家自诩书香门第,药学传承,说着话儿也是轻缓端肃的。
沈家一行在门边吵吵闹闹又哭又笑的,将那边说话的声音全盖过去了。
喻大人脸色不虞,只是一直不
() 好说什么。
直到听着余彰大骂太学“撮鸟”,才终于忍不住了。
走出来到大街上,脸冲着沈家这边,眉眼显然是不悦,嘴角却还挂着一丝笑。
似是客套,又似是暗讽。
“孩子们都还在呢,余小爷说话还是要文雅些。”
余彰鼻子里哼了一声,问沈遥凌:“乖囡,你晓得撮鸟什么意思?”
沈遥凌忍着暗笑,眼神无辜地摇摇头。
余彰便扭头跟喻盛平道:“看来喻大人也不够文雅。”
喻盛平脸色霎时灰了一层。
被余彰这浑身铜臭的商贾抢白一句,并不值得喻盛平动怒。
但偏偏这句“不够文雅”,令喻盛平又一次想到,沈世安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余娆一个商户女,一家子只懂得与钱打交道的人,竟能养出个还算像样的女儿,回回压着他的昕儿一头。
这简直成了喻盛平的心病,每每想起便忍不住作色。
他身为尚书令,身居高位惯了,脾性本也不好。
正要发火,却见那沈家的小娘子抬头盈盈望来。
清秋白露一样雅净的双眸之中,澄澈通透。
喻盛平的思绪不自觉被引开,怒意便被打散了些。
他莫名觉得,这小娘子就算已离开医塾,日后也有大造化。
罢了。
喻盛平冷哼一声,收袖旋身,却听门口家丁又大声传唱。
“宁公子到——”
沈遥凌亦不自觉看去,一辆金红顶的天家宝驾缓缓停住。
宁澹从车辕上轻巧跃下,抬眸的刹那好似冷月出岫,发带招展。
她极少见宁澹乘车。
他总是身负长剑,一袭白衣肆意来去,无拘无缚。
这般束带矜庄地登门造访,几乎从未有过。
礼遇之姿不言自明。
沈遥凌目光幽幽。
宁澹似有所觉,侧脸转来,眼神与沈遥凌在空气中相碰。
瞬时宁澹停住脚步,沈遥凌沉默,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三四丈远,身边却围着全然不同的人,仿佛相距银河。
沈遥凌心中喟然地想。
原来上一世她茫然地被关在密室里不知何时才能归家的时候,宁澹就在她家不远处,带着御赐的礼品去探望安抚受惊的喻绮昕。
没想到这辈子,她还能多看清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
两人之间似有些异样的凝滞,旁人也有所察觉。
但人多嘈杂,很快就被打破消散。
宁澹看着她,脚步移动仿佛要朝这边走来,喻盛平大步迎上。
“若渊公子也来了。”喻盛平特意以名相称,以示客气与亲近。
宁澹顿了顿,回头与喻盛平讲话。
沈遥凌侧身走进院中,裙裾曳曳逶迤划过墙角。
很快便瞧不见彼此。
沈余两家的亲眷里就没有闲人,今日却因为
听闻太学出事,全聚到了一块儿,候了沈遥凌那么久,就为了等一个安心。
沈遥凌感念叔伯姨母们的厚爱,很是知情识趣地先在每个人跟前卖了会儿乖,给每个人都呼啦了几下额发,直到长辈们都放下心来进了院子喝茶,沈遥凌才蹭去父母面前,偎依在双亲身旁。
轻轻地一靠,那些沉郁的情绪便散了个干净。
又说了会儿话,声调也渐渐明快上扬。
沈夫人看着女儿的笑眼,便知道今日这场惊吓,是真的无碍了。
这时门廊上递消息来,说门外有位公子找三小姐。
沈遥凌朝外瞥了眼。
沈夫人摸摸她的脸颊,柔声道:“去吧。”
既然无碍,也就不用瓷杯瓷碗一样地护在家里。
去外边顽皮摔打,反而更易变得强壮,也能更快忘掉可怕的事。
沈遥凌点点头,沈夭意忽然按了按她的肩膀。
“我陪你去。”
沈遥凌微怔。
旋即明白过来,姐姐是误会了。
方才姐姐定然看见了宁澹。
也看见了他们之间对视的那一眼。
作为唯一知内情的人,姐姐心中不知想了些什么,误以为现在门外找她的就是宁澹,怕她独自去了会心神不定地吃亏,所以提出陪她一道。
沈遥凌摇摇头,笑道:“不必。”
不可能是宁澹。
沈遥凌自个儿去应门,而如她所料,廊下站着的,果然并非宁澹。
而是方才也在喻家那边探望喻绮昕的郑熙。
郑熙一看到她,就扬了扬下颌,目光深深看来。
沈遥凌刚同家人待了好一会儿,心绪平和,难得匀出几分耐心,淡声问他:“有事?”
郑熙皱了皱鼻子,埋怨地睐她:“怎么跟我讲话,语声里总夹枪带棒。”
沈遥凌没答,清涧双眸在他身上一落,仿佛检视他配得上什么样的态度,有些话便不言自明。
沈遥凌道:“你不待在喻家,跑过来干嘛。”
“嘁,那边无聊至极。你怎么不过去?好些同学都在那边。”
郑熙倒也不是真的嫌她语气不佳,回答完这一句,很快又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遥凌,你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听见今早沈遥凌为了维护那个破堪舆馆与李典学当面呛声,便越发觉得,沈遥凌是认真的。
心中滋味有些难以言喻。
沈遥凌不在,医塾里都沉寂了许多。
不,应该说,再也没有什么鲜活的动静了。
时常觉得空落落的。
但,沈遥凌这般决绝,倒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郑熙盯着她的神色,假装漫不经心地接着开口:“那宁澹呢?你也不在乎他了?”
沈遥凌不意外他又提起宁澹。
她知道郑熙找她绝没有好事,无非就是想看她的笑话。
她回想起以往,淡淡地笑了一声,第一次亲口说谎,否认自己的心意。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乎他?”
郑熙垂着眼帘闷声道:“你整日追着他跑,在医塾里看谁也看不上眼,对谁也比不上对他上心。”
沈遥凌哼笑:“那是因为你们太过蠢笨,我懒得跟你们说话。”
郑熙脸色急了下,瞪她一眼,说:“你!谁都看得出来的事,你别装没有。”
沈遥凌笑意收了收:“我没装。”
郑熙目光有些发痴。
她性子执拗,长得却是乖极了,带一点点笑便梨涡浅浅,衬着那双清冷的眼,像秋雾里掺进一缕甜糯的香。
郑熙心中轰隆作响,心腔里忽地钻出一个念头。
难道,沈遥凌是真的不喜欢宁澹了。
他定定地把人看了好一会儿,轻声试探:“你对他是殷殷厚意,他对你……也不能说是全然冷漠,但你知道的,永远也比不上喻绮昕。”
沈遥凌听着他的话,心想,是,她是知道。
毕竟现在,宁澹人就在喻绮昕的身边。
他有一百一千个理由呵护喻家大小姐。
他们确实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遥凌静了会儿,便没再有别的反应。
眼眸似笑非笑地侧来,眸中寒光点点。
“郑熙,小心你的嘴。”
“我从未说过我对谁有什么情什么意。”
“再胡说八道,等着挨揍。”
她只是对自己撒谎,对别人却没有。
她确实从未当着旁人提及过自己的情愫。
她追逐宁澹那么久,却确实从未真正剖白过心意。
在印南山上时,她说了最露情露怯的一句“我担心你”。
却被满山的风雪挡了回来。
后来花灯节那日,本也打算着,要如何在满河面烛光里朝宁澹倾诉心迹。
可他也没来。
再往后,就没了机会。
她也是想明白了。
既已重生,何必受过往负累?
她倾慕纠缠宁澹,早已是上辈子的事,闹出来的风风雨雨,与如今的她有何干系,又何必让这一世的她来承担。
既不打算走上辈子的老路,直接否认,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了。
旁人是爱嚼口舌,可她也是长了嘴的,难道怕说不过谁?
本就是缥缈如烟的事,只消她一句否认,便很容易就轻飘飘地散了。
想到这里,沈遥凌不得不庆幸。
庆幸上一世宁澹冷漠如斯,又加之种种阴差阳错,将曾经冲动的她遏止住。
恋慕又无凭证,这些风言雾语,只要她未亲口承认过,就会渐渐消散。
正如灰烬堆里的火星子,虽然曾经存在,但看不见摸不着,再往上踩一脚,连温热劲都没了,有跟没有又有什么两样。
本就是无可对账之事。
郑熙听着这话一怔,脸上的笑容控制不住地扬起再扬起。
沈遥凌怎么突然之间……不对,总算是学聪明了!
本来嘛,女子痴缠男子,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若是旁人被传出这样的谣言,定然要奋力洗清自己,再也不同那谣言中的男子来往,恨不得断开个天堑才好。
偏沈遥凌先前死心眼。
旁人怎么说她激她,她一个字也不反驳。
现在终于开窍了!
想到往后沈遥凌的名声和心都干干净净,再无瓜葛,郑熙乐得简直要蹦起来。
勉强压抑住,郑熙瞅着她,别有深意地提醒。
“那你可得抓紧了。”
“花箔期开春便至,你看你这些年光顾着玩闹,也没干点正事。”
“你得多看看,寻个如意郎君,知不知道?”
“……郑熙,你真爱管闲是闲非。”
沈遥凌简直不理解。
郑熙找她来说了这么半天话,最后居然是为了劝她早些着急姻缘之事。
她大姑小舅都不会管这个。
沈遥凌耐心告罄,熟练地翻了郑熙一个白眼。
打了个哈欠,挥挥手示意人赶紧走,转头不再搭理。
不过郑熙今日确实提醒了她。
花箔期快到了。
沈遥凌绕过前厅,没被家人瞧见,悄悄去了卧房。
手心扶着床帐想了好一会儿,试探着伸向床头。
在某块木板上按了一下,果然它弹跳开,露出里边的洞眼儿。
沈遥凌静了静。
才往里摸了摸,拿出一封花笺,是婚帖常用的内页式样。
与她印象中不同。
这花笺如今还新得很。
墨痕清晰,是在某个赶走所有旁人的夜晚,悄悄地将灯烛挪到床头,躲在帐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然后悄悄地藏进少女的秘匣中,隐秘地等待花箔期到来。
沈遥凌指腹轻轻在边缘抚过,几乎还能触摸得到上辈子自己捧着它的珍惜。
花笺侧边用浅淡墨迹绘着多情山樱,她曾经嫌不够,又自己添了水仙、小雏菊和山芙蓉,她要她的情意烂漫盛开,在花箔期套上俗丽的赤如绛玉的外壳,以求取婚姻的姿态送去宁府。
顶上写着宁澹的名字。
底部落着她的款。
这封违世异俗的、邻女窥墙的婚帖,后来在宁府放了三年,等了三年。
三年后,他们大婚。
换了她去宁府,放了近二十年。
上一世分明没觉得多么含辛。
再想起来,为何舌根泛苦。
果然少女但凡尝过了婚姻,便不再盼着婚姻。
沈遥凌怔了许久,笑笑捻着花笺走去了桌前。
重生以来,她每每见到宁澹时,总不得不想到前世那些事,因而往往想着躲
避他,或要用力思索,该如何应对他,该与他说什么话才合宜。
却忘了,这其实也是另一种在意。
她在当下的这个时刻,其实可以不用那么瞻前顾后,不必承担那么多的责任。
先前犯过的错,就当做写坏了的一页练字纸,翻过就是。
她与宁澹上一世的命簿已经写满了。
但这一世翻过错页之后,便是新页。
一片空白的纸张上,想写什么都可以。
那她要写。
沈遥凌与宁澹,相识于医塾。
曾有一面之旧,淡水之交。
后判然两途,捐弃前缘,渐成陌路。
沈遥凌一边低低念着,一边在花笺的背面落笔。
字成,拿起来捏在指间吹了吹,看着那墨迹。
那些牵丝扳藤的纠葛不再发生。
她不痴缠,也不故作回避,就当一个寻寻常常的故交。
二十年后宁澹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她。
就只是这般平淡的、安静的、很快就会被忘记的故事。
背面被写了字的花笺自然已经作废。
沈遥凌痴痴看了一会儿,直到纸背干透。
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花笺举在眼前。
北牖半开,薄白日光透在花笺上,依然刺目。
沈遥凌抚了一遍,又抚了一遍。
指尖再落下时,分别捻在花笺一角,嘶啦撕开。
对半再对半。
撕成难以辨认的碎片,团在掌心,本要寻个火折子点燃烧了,沈遥凌又顿了顿。
时隔这么些年,这张纸上原本的每一个字都仍然记忆犹新,她甚至还能记得起每一次落笔、每一次吹干的小心。
如今的她要烧了很轻易。
但当初那个费尽心思偷写花笺的姑娘多可怜呢,仿佛她不该存在过。
沈遥凌犹豫片刻,从妆奁里摸出个锦心绣口的香囊,将碎纸片放了进去,扯紧丝绳,牢牢挂在腰际。
也算是个好意象——尘埃落定。
指尖按上去,轻轻地拨弄。
那无香的香囊,便如无铃的铃铛一般晃荡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