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洪流与散发出橙黄暖光的堤坝碰撞,交织,映入他的眼帘;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都无法忘记今日所见的一切。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来自于身旁兄长的凄厉呼号声蓦然响起,划破了昏黑一片的雨帘、令十里码头附近的人家一盏一盏接连亮起了灯火:
“快来人啊!十里码头发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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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洪水来得无比突然,但又在预料之中。
宛若一条黑龙的江水狠狠地撞上了河堤,又于众人微颤的心弦上缓缓降下;反复数次,却始终无法突破大坝的防御。
还未等它想要重振旗鼓,便已顺着无数密密麻麻、宛如蛛丝的水道沟渠汇入了遍布江南各郡的蓄水池中,被瓦解分流了势头最猛的洪峰。
“……如此,这一仗,终是我们打赢了!!!”
立于狂风暴雨之下的堤坝前沿、任由雨水将自己的全身浇得湿透,裴玠转身看向身后的陆琛,血丝充斥、眼底青黑的凤眸中满是激动,开心得像个孩子。
但如今却也没有人会注意这位新皇的失态了。
此时此刻,这大坝上的所有人俱是与其一般模样,满面喜色、心潮澎湃到不能自己——真真正正做到了青史少有的人能胜天,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振奋人心的事呢?
“只是初步的胜利,尚还不能掉以轻心。”将手中油纸伞向这人微微倾斜、缓步上前与其并肩,陆琛也不由得被对方纯粹的喜悦沾染,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随即,他转头看向堤坝下浑浊无比的黑色波涛,眉间轻皱:“……在这场洪水褪去之后,我们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
天辅元年,帝与国师陆无晦亲临江南,并吴州知府房朗、江南各州郡官员、天师府天师与数万百姓一同抗洪,于九月二十八日拦鸿波于吴州河堤,消水患于无形。
此次抗洪,总览江南诸郡,受灾轻微者仅有村落一十五个,其余皆安然无恙。潦潮褪去后,国师陆无晦号令天师府与太医院精诚合作,以青蒿、藿香、柴胡等数十种药材熬煮药汤,将灾后尚未兴起的大疫扑杀殆尽;并经专人整理得出闻名后世的传世医书·《伤寒千金方》。
值得一提的是,经此一役,口罩、纱布、酒精等物皆得以面世;据后来
() 者考证,诸如此类物品大概率与那位神秘无比的国师脱不开干系,却不知为何皆被冠名以华佗、张仲景、孙思邈、吴又可之名。
——《大景编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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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新年元月,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水患风波方才彻底平复。
在元旦当日,新修建的堤坝、水渠旁挤满了前来燃放河灯祈福的江南百姓;在他们的身侧,一排排刻满了参与此次治水之人姓名的功德碑默默伫立岸边,无声地诉说记录着曾发生于此处的过往。
“真的吗?我们的名字也被刻在这上面了?!十三,快帮哥找找看!”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陈承嗣和他的兄长自然也在其间。
听闻自己的名姓竟然也能和那些官老爷们同列,他的大兄顿时将放灯一事抛之脑后,就这样手捧河灯照亮碑面,让少年帮忙在一排排的文字中寻找代表自己的那几个。
如此这般行事的人自然不是仅有他们兄弟二人。
在围聚于碑文前的人群中,陈承嗣还看到了蒙学学堂中的老师和诸位同学、熟悉的街坊乡邻和身着官服的官差小吏;此时他们俱是激动得面色通红,仿佛自己完成了什么伟业一般。
不过,比起在冰冷的石刻上寻找名字,更多的江南人还是热衷于放河灯。
借着夜色的掩护,无数互相有意的青年男女相约河畔,将手中各自的灯盏放在水面,再轻轻一推——
那写有美好祝愿的两盏河灯间早就已被红线牵连,无论水波如何荡漾也无法将之拆散;即便一方入水,另一方也会随之沉沦。
“无晦,你看那边。”同样手捧河灯、混迹人群的裴玠对着岸边的男男女女努努嘴:“看来此次返京,你府内的天师们怕不是要拖家带口、喜事将近了。”
顺着他的目光,陆琛果然看到了不少天师府里的熟面孔,皆是府内尚还没有婚配的年轻天师。
此时,他们的身边皆有一位眼中满是柔情蜜意的江南女子,估计其中因缘际会全在于此次南下治水。
“无妨,我这天师府又不禁男女婚恋,也不会拆散任何一对真心人。”视线自那些红鸳星动的男女身上一扫而过,陆琛转头看向眼前这人:“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陛下你都在这藏于河灯中的祈愿纸页上写了什么。”
下一秒,本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的他立刻得到了答案。
“我写了‘希望你能娶我过门’。”
直接从那莲花状的灯盏中将纸条掏出,裴玠将其上的墨字展现于陆琛眼前,微微弯起的双眸中满是笑意:“无晦,虽然你已经花费千金为我赎身,却也还欠着我一场婚礼、正式娶我为妻。”
“……一场婚礼很重要吗?”我以为你知道,无论婚礼举办与否,我此生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一边低头将这位大景新皇手中的两盏河灯系好红线,陆琛一边提出问询。
“当然很重要。”任由眼前之人将灯盏紧紧相连,裴玠无比认真地回答。
于这一刻,由天师府出品、史上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焰火飞向了夜空,盛放出无比美丽的花朵;与裴玠脑海中的那些不断上涌的琐碎记忆一般转瞬便已泯灭。
在四周江南百姓的惊叹声中,绚烂的漫天焰火映于裴玠的眼眸,也淹没了他口中那句微不可察的话语:
“……说不定,我这是如话本中所写的那些书生一般,想要以姻缘为红线,将本该返回天上的仙人留在人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