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港市舶司公署。
暗红色的衙门前,市舶司副提举董宪和徐廷杰都穿着一身从六品的官服,带着知事、吏目、主簿、录事以及本衙的衙役都站在门口,等着新上任的提举新官上任。
八月天尚且还热,日光照得一众人都有些心神不宁。
徐廷杰有些按捺不住,问董宪:“这衙门里头提举宅,真的不翻修翻修?我怕这位提举大人一会子翻脸不认人认为我们不尊重他怎么办?”
董宪拿着把象牙扇子摇着,额上沁着油汗,他毕竟上了年纪,不过晒了这么一会儿就已有些熬不住了,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他道:“放心吧,这位小公爷一定不会住提举宅。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这是惯例,这位小公爷荫监出身,家里富贵,哪里看得上这里?你便是修了也是白修。”
“各地市舶司都是提督太监任提举,哪个不是另外买宅院园子修提督太监府的?”
“咱们虽然这里蠲了提督太监,换成提举,也是一样。不过是上边勋贵们找个近点的地方刷刷资历,津海卫离京城这么近,恐怕到时候这位少爷在津海卫的地方都不会多久,怎么可能住在咱们这破地方,定是要另外买宅院园子的。”
徐廷杰有些忐忑,但还是恭维着董宪:“还是董大人明白。看如今朝廷这风向,以后各地镇守太监都要陆续裁撤了?”
董宪懒洋洋道:“这是天子英明啊,前朝设镇守太监,那是天子耳目,主要也是为了节制藩王,如今藩王都撤干净了,太监们干政,总不是好事。再则,这样肥水衙门,勋贵们自然也想分分羹。”
“但你也别担心,这位许小公爷,那是来刷资历的,就咱们这仨瓜俩枣,他看不上。早打听过了,他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一掷千金,据说直接大手笔给工部捐了十万两银子,就为了给他生母换诰命。”
徐廷杰眼睛都瞪圆了:“十万两!这诰命还能捐?不是早就不让捐官了?”
董宪道:“诰命么,本来请封就行,问题就在于靖国公这爵位本就是捡漏,他嫡兄无子死了,从天而降掉到他头上,他又是个吃喝玩乐的,压根没上心,老太太也还在,没个由头,一直没请封。倒是这小公爷长大了,孝心一发,就给工部捐了一笔,听说外家有钱,那也就是人家的零花钱,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朝廷一看乐了,本来就该颁的诰命,自然就赐了下来。”
这时站在后边的知事廖士明凑了过来,笑道:“我还听说他请顺安郡王谢翡参加宴会,谢翡那时候还是王世子,带了李梅崖过去,据说席面极奢费豪华。结果李梅崖那臭脾气你懂的,当面就斥他奢靡无度,一时都流为京里笑谈。事情虽然已过了几年,这事还时不时有人提起。”
董宪道:“顺藩是彻底没落了,保了个郡王不错了。李梅崖估计当时也受了些牵连,听说为着狎妓被贬去守城门了,都猜陛下一贯圣明,定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贬斥阁臣,多半还是借题发挥。有人猜到是之前顺藩的事,恐怕有些牵扯。”
徐廷杰道:“但前些日子看邸报,据说已又起复到都察院了,给了四品。”
董宪道:“李梅崖还是简在帝心的,虽然是端藩出身,到底孤直,圣上好洁,他一心念着旧主,圣上反而就喜他这点忠直。就为着他那点名声,圣上也要把这君臣佳话给留着。”
徐廷杰笑道:“幸而咱们地方官没这样的人,否则请客吃个饭自然是要尽力招待,倒还被踩着上名声,说起来小公爷被打了脸,难道就这么忍了?”
董宪道:“勋贵不比从前,还能怎样?没看到武英侯也只能老老实实去闽州当个海事学堂的老师去了,一门显贵,岭南王,又如何呢。”
廖士明砸了咂嘴:“人家有公主保命,又有个在皇上身边的亲弟弟,日子还是过得比我们舒服的。”
董宪呵呵一笑:“那还是给平南藩点面子的,勋贵们好好在祖宗余荫下躺着过日子也就罢了。他们自也知道不能和我们这些正经科举进身的官员比的,要我说小公爷来刷资历,一任也不过是二年,咱们也都面上和和气气,好生应付着过去也便罢了。到底是个有钱的主,年岁也轻,听说才加冠,哄好了咱们日子也过得舒服。”
徐廷杰心领神会,知道董宪其实这是看不起这新来的提举,勋贵荫监不提,还太年轻,哄哄面上过得去也就好了。
一贯老实沉默的吏目刘斌忽然道:“时辰到了,来了。”
果然街道上有马蹄声,众人连忙整理官服官帽,站好了位次。
不多时便看到一队护卫骑着高头大马,护送着一顶油幕马车过来,垂珠银顶、天青幕布,十分华丽。眼见着护卫们近了,都翻身下马,便有两个伶俐书童俱穿着绿色直身,眉清目秀的,从后面蓝布马车上下来,手里提着木屉在马车前垫好。
一位文士也从后面马车下来,手里拿着折扇,走到了马车前躬身候着,看着似师爷样。只见帘子掀了,一个青年官员扶着书童的手下了来,眉目俊逸,唇角含笑,一身青色正五品官服,乌纱幞头,腰间系着一枚浓翠通透的玉蝉。
一时津港市舶司的属官尽皆吃了一惊,都知道这位小公爷年轻,但看这面貌何止是年轻?简直仍似未及冠的少年,更兼这样貌竟不是一般的出色。看他目似朗星,唇红齿白,未语先笑,竟是如此风流人物。
董宪连忙带了人上前行礼:“属下等见过许大人,许大人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还请署内上香行礼,待属下等一一拜见。”
许莼含笑拱手团团作揖:“劳列位同僚久侯,许某初来乍到,还要劳烦列位关照。”
董宪听他声音极清朗,姿态谦虚,又极年少,心已略微放了下来,一边迎着许莼进入了市舶司公署的仪门内,这里已陈设了牲醴致祭土地神。
一旁徐廷杰捧了香过来奉与许莼,许莼拈香向着神位行了一拜礼,众人又导引着他从中道往前进了提举司衙门正堂上,那里中堂已提前设了香案,这是新主官上任,要叩谢天恩。
许莼率着属官对着京城方向,望阙行了五
拜二叩首礼,礼毕后又引着中堂公座主位上坐下,市舶司属官前来,按着官阶职务由低到高,一一拜见。()
先是八名衙役,由班头刘贵领着上前,行两拜礼,许莼坐着受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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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主簿张皓、录事刘素上来拜见,这两人都有四十多岁了,主要负责印章、抄目、公文、簿籍等文书工作,亦是无品级的吏官,都是津海本地士绅出身。许莼仍然坐着,拱手答了礼。
接下来是知事廖士明,二十五岁,从八品,平日主要负责市舶司的往来津港船只征税证明和通商文书、勘合文册等方面的审核;吏目刘斌,从九品,二十八岁,负责市舶司的一应账簿记录往来。
两人都是同进士出身,上来拜见,各自介绍,许莼含笑起身拱手答礼。
之后便是副提举董宪、徐廷杰二人上前行二拜礼,这两人都是从六品,许莼起身离席,躬身答礼,态度十分谦虚。行了礼后又问了董宪、徐廷杰的家乡在哪里,哪一年科举选的官,面容始终温和带笑,举止大方。
待到两边叙礼后,许莼便依着惯例诫勉晓谕职官:“朝廷设市舶司,是为掌海外贸易事宜,兴利致富,充实国库,结好外藩。许某不敏,忝兹重任,今后尚赖众位僚属匡扶襄助。凡有利弊兴革之举,许某等当共竭力为之,鞠躬尽瘁,尽忠职守,上不辜君恩,下不负黎民。”
谕毕,廖知事捧了新官到任文书过来,张主簿捧着官印过来,许莼提了笔在文书上签字,接过官印盖了印。
如此一番面见礼便完成,众人气氛一宽,许莼先道:“今日许某初来乍到,列位同僚辛苦了,某备下了一些见面礼,一会儿烦劳廖知事替我分送一下各位,稍后与我这位姜师爷联系即可。”
他微微侧身,将身后的姜梅介绍给大家道:“这位姜梅姜先生,乃是随许某赴任的师爷,今后一应文书之事,需要传递给我的,只管交由姜先生通传即可。”
姜梅上前落落大方行礼道:“见过诸位大人,但有驱使,只管吩咐姜某。”
董宪笑问:“姜先生听口音似是岭南人士?”
姜梅笑道:“正是番禺人士,仆曾在平南市舶司任过几年书办,略通些贸易之事,得蒙大人提拔随从,今后还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