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大狱昏暗的牢房里,穆长洲被绑得严严实实。
赤.裸的上身肿胀着,胸膛和背上已经没一处好地方,受的伤一直没好,现在多了更多皮开肉绽的新伤,血滴落脚边,凝固了一滩。
又一道鞭子甩上,狱卒用鞭柄托起他脸,张牙舞爪地吼:“认不认?你到底认不认!”
穆长洲已不再动弹,只额角抽搐了两下,早忘了晕死过几回,每次晕死过去都以为必死无疑,却又每次都被自己亲手割下的父兄头颅给惊醒,他们在提醒他还活着。
他微微掀了掀眼,又闭上。
不能认,认了罪就会当场被杀,他得拖着,得活下去。
狱卒见他始终不吭声,恼恨地摔下鞭子,已抽得浑身没力气了。
匆匆进来了几人,个个身着软甲,将狱卒叫出去,压低嗓问:“怎么还没让他认罪?他不署名画押,我们如何向朝中交代,这可是朝中的宣抚使!”
“真没辙啊都督,”狱卒累得喘气,小声说,“瞧着他就是个书生,哪知这么能忍,死活不开口,诸位都督又说不能把他弄死……”
“废话!他死了谁来认罪?只要他认了罪,要杀他就随便了!”
“让他认罪已是便宜他了,也就看他是个养子,这要是亲子,早杀了他了!穆家人哪能留下来,那几个亲儿子都自小习武,全是隐患!”
“废物,一个文弱书生都弄不妥!”
穆长洲努力凝神听着他们的话,果然,只要认罪就会被杀了。
忽又一阵动静,似乎很多人跑进了牢中,有人急喊:“都督,中原来人了!”
穆长洲顿时睁眼,呼吸急促,牵扯着胸口裂开的鞭伤,痛得钻心,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不知多久,外面来了一群人,不由分说将他解开,随便拿了件衣裳给他罩上,直接拖了出去。
夜风在吹,穆长洲被拖上囚车,从黑乎乎的城中大街上经过,眼瞥见城东一角。
已不知多少天,郡公府竟还在烧,城东街角四处都有倒地的身影。
他们甚至将城东的很多平民百姓都杀了……
囚车停在东城门外,面前的马上下来几个官员,近乎仓惶地跑过来:“宣抚使……”
穆长洲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会让他们这般惊吓,但知道他们是中原派来的官员。
为首官员正色开口:“到底是不是宣抚使杀了郡公一家,需交由朝中审理。朝中正与两面敌军和谈,圣人令凉州诸官和各州都督协同固防,严防敌军再犯!”
周围一片应和:“是是,谨遵圣谕。”
穆长洲被从囚车里小心扶出来,送去一辆马车上。
几乎躺下去的瞬间门,人就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门,同行官员一直在说话,他听得断断续续。
只知道是令狐家被调出去后,得知凉州被围又厮杀回城,其中令狐拓被提前派了出去,单枪匹马赶去中原搬了救兵。
中原得知两面敌军围城,连忙上奏朝中。
朝中反应迅速,从最近的州郡调来了官员,一面安排与敌军停兵和谈,打破围城,一面介入凉州,才得知郡公府的事,也才将他从大狱里提出来。
穆长洲不知睡了多久,如梦如醒,不停地听见郡公在叫他,有时是他大哥,有时是三郎、四郎。
他们都在他耳边说:“二郎,好好活着……”
偶尔被灌进几口药,他即便无力睁眼,也会用力咽下。
因为要好好活着,郡公府只有他了。
足有一个月,他的伤才好转,人终于清醒,也到了长安。
他没被送去大理寺,反而被送进了宫里一间门偏殿。
帝王进来时,他已被内侍们伺候着梳洗更衣过,端正地坐着,却还是看到了帝王震惊的脸。
“你怎会弄成这样?”
穆长洲脸色苍白,瘦脱了相,眼眶深陷,愈显鼻挺目深,稍低头,声音嘶哑:“请陛下恕臣不能行全礼之罪。”
“你现在已被打上更重的罪了!”帝王年少清俊,向来温和,现在却浑身怒气,“朕收到你的来信了,本已要下诏,竟出此事!连对郡公府和宣抚使都敢直接动手,这就是凉州!这就是河西!”
穆长洲说:“陛下恐怕不能替臣翻案。”
帝王身一顿:“来作证的全是他们的人,一个外人也没有。”
那是自然,毕竟连城东的百姓都屠杀了。
穆长洲闭了闭眼:“意料之中。”
帝王来回走了两步,口气已成了同龄人,没了帝王之尊:“最近朝中也有变故,连大臣也有人动了……”他忽而停顿,没往下说,看向他道,“我不能让你含冤蒙屈,不能让郡公府就此没了。”
穆长洲明白,这几年帝王在收揽人才,除了科举还有制举,不断选拔可用之人,御殿上钦点他时,甚至有相见恨晚之感。
他也想按预想供职在朝,可惜事与愿违,横生变故。
“陛下是否怀疑朝中的事与凉州有关?”他缓缓问。
帝王道:“那也只是我的猜想。”
“那陛下要如何替我洗清冤屈,替郡公府伸张公义?难道要直接挥兵河西?”穆长洲竟平静了,“除非陛下想重演天宝祸乱,若真与朝臣有关,怕还不止如此。”
帝王无言一瞬,似已明白:“你莫非另有打算?”
穆长洲垂头:“请陛下将我定罪吧。”
帝王怔住:“什么?”
“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脱离中原,融入他们。”穆长洲抬头,“陛下难道不想除去真正的反贼?不想拿回河西十四州?不想彻底拔除朝中祸患?”
帝王沉面不语。
穆长洲看着地面,冷冷说:“我想。”他忍着伤,敛衣跪拜,俯身低头,“请陛下定罪。”
帝王扶住他瘦削的肩:“你会没命的!”
穆长洲抬眼:“不会,我的命很贵重,绝不会。”
整个郡公府保下了他,他的命岂能不贵重,岂能轻易就没……
天色已晚,长安城安宁得像一场梦。
穆长洲从这梦境的城门里走出,穿着布衣粗袍,带着一身没好透的伤,手戴枷锁,被两个狱卒押着,趁晚离都。
城头上有人在看他,他回头看去一眼,是罩着披风的帝王,眼看着他,与身旁跟着的内侍说了什么。
隐约看见了口型,似乎是:那可是朕钦点的进士第一啊……
穆长洲回过头,缓步走入昏暗。
罪状上只写了经过,他亲提养父兄弟头颅而出,却没直言定其恶逆之罪。
因为只靠他人那些不利供词,也无法给他就此定罪,是他自己亲口认罪,才有了这样的罪状。
判他充军戍边,也直到临晚才启程。
帝王终究不忍,他被革去功名,被发配充军,长安几乎知晓者寥寥。
而戍边地,自然是凉州。
漫长的几个月过去,再回凉州城,早已满目疮痍。
老总管据说是突发恶疾而亡,诸位都督竟还像模像样吊唁哭祭,奔告朝中。
战事却没停,西突厥和吐蕃借口之前是发现凉州生变赶来观望,却又背地里不时进攻凉州。
穆长洲听人说起这些时,已经身在南面关城的城头上。
作为充军戍边的罪人,只会被当作人盾送往最前沿,因为死不足惜。
外面就是吐蕃兵马,身边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军中莽汉,守城的生死边缘,他们竟还不停在闲扯——
“听说郡公府的事没?说没就没了。”
“没听说,咋没的?”
“不知道啊,说是听到风言风语的都没了,好像说被人杀了全家还是咋,犯人早被抓了,哎哟那府里,大火烧了好多天呢。”
“谁啊,这么狠!”
忽来声音打断:“行了,都别说了,上头说过,不让传什么郡公府的事,知道了就杀头!”
所有人噤声了。
穆长洲抓着弓,眼盯着外面吐蕃兵马的动静,嘴边浮出冷笑。
郡公府的事似乎就此过去了,无人在意。
圣人将他认罪被判的消息送回了河西,下旨厚葬郡公一家,那群人答应得十分干脆,人人称郡公可惜,反又四处遮掩,不准任何人提及。
结果如何不重要,只要圣人不在河西众人中追究就够了。
至于他一个文弱养子,已顺利替他们顶了罪,又被送到他们眼皮底下,这不明摆着连朝中都要让他死,谁还会当回事。
往后遮掩久了,自然就无人再记得郡公府了。
“哎!书生!”忽有人重重拍了他一下。
穆长洲瞥去一眼,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留着络腮胡,蹲到了他面前,与他这充军的不同,是正经从军之人。
“一看你这白净瘦弱样就是个书生,可会写字?”汉子从怀里掏出小心装着的笔墨,贼兮兮的,“我从大帐里顺出来的,你帮我写封家书回去,回头打起来我帮你挡前面,怎样?”
穆长洲看他两眼,又扫一圈周围其他人:“不用替我挡,我可以帮你们所有人写家书,还可以替你们在里衣上写名字,以免死了收尸不知名姓。”
顿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刚才的汉子瞪着眼似不信:“这么好?白写啊?”
穆长洲说:“只要你们齐心抗敌,挡住来犯敌兵,保住凉州。”
汉子“啧”一声:“那又何必,你不知道现在凉州多乱?一群别州都督挤在这里,说着同心抗敌,成天斗来斗去,连咱们这支凉州队伍也被他们抢来抢去,他们都不抗敌,咱们抗什么啊!”
穆长洲已听说了,这群外州都督似乎生怕朝中任命新总管,接连上奏朝中要先协同抗敌,自行推举了个总领兵事的都督出来,私底下却在明争暗斗。
正好,越乱越无人顾及他,才能让他趁早立足。
他说:“就算如此,你们难道不想靠军功晋升?”
汉子来气:“我倒想,咱们头上的百夫长可不是好人,打仗怕死,有点功劳倒都被他一人夺了,谁要替他卖命!”
穆长洲幽幽开口:“那百夫长若是殉国了,不就可以换一个了。”
汉子猛然看了过来:“你这书生够狠啊,我还当你是个君子呢!”
“做君子给不了我要的,”穆长洲冷笑,“要什么,得靠自己去争。”
汉子咧嘴笑了:“是我小看你了!说吧,你有什么主意,我听你的。”
穆长洲问:“你叫什么?”
“胡孛儿。”
“好,你以后就跟着我。”穆长洲看向其他人,“都跟着我,守住凉州,才能都有前程。”
两月后,穆长洲的伤完全好了,已成百夫长。
一开始被身边的人推为伍长、什长,到取代百夫长,队伍混乱,升迁反而迅速又顺利。
身边人与他逐渐熟悉,再无人小看他是个书生,尤其是他张弓射箭时,几乎全傻了眼。
胡孛儿则快要成他左膀右臂,有次悄悄问他:“听上头有人说你是郡公府的养子啊,你还高中进士,咋成这样了?他们不是说郡公府没了嘛?”
穆长洲说:“我的事以后都少提。”
胡孛儿一噎,嘀咕:“怎么中了进士还不想提呢……”
似乎什么都很顺利,只是半夜里总会被梦惊醒。
梦里是郡公府的长夜,郡公和兄弟们被割下的头颅,每次惊醒,汗湿草席薄被。
营帐里睡通铺,连胡孛儿也被吵醒好几次,某夜终于忍不住推醒他:“你怎么老惊梦,还总嘀咕兄弟父亲啥的!别人要想害你,等你睡着最好,一害一个准!”
穆长洲睁着眼,一头浮汗,低低说:“以后再发现我做梦,便用凉水将我泼醒。”
胡孛儿纳闷:“为啥?”
穆长洲说:“照办就是。”
胡孛儿答应了。
从此铺头多了一碗凉水,只要发现他做梦,胡孛儿就将他泼醒。
十几次之后,胡孛儿惊喜地告诉他:“真没见你做过梦了!”
穆长洲确实没再梦到过那夜了,他不能有弱点,不能有短处,便是一个梦,也要抹去。
彻底抹掉过去,才能在这里站稳脚跟。
偶尔听到别人私下提及郡公府时,他也会强迫自己听下去。
终于,再听到一家人的死,他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了,冷淡得如同一个外人。
只在洗澡时看见身上那些留下的伤疤,扭曲缠绕又丑陋可怖,才会想起曾经,直至厌恶。
但也没什么,比起要做的,这些都没什么……
半年过去,两面的敌军仍在小股侵扰,却又不完全来攻,仿佛也在放任凉州城中的各路都督私斗一般。
那日,穆长洲第一次带着十几人外出巡防,刻意往西,绕了个大圈子。
早已听说,另一支抵抗的队伍就在附近。
不多时,果然见到几人打马而来,为首的是个少年,清清瘦瘦,穿一身戎装。
穆长洲叫胡孛儿带其他人在后面等候,独自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