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什么,程不遇一向不过问理由。
程不遇转回了前座,安静坐好。
顾如琢启动车辆,看了一眼他的定位,调整了导航:“他们说你不回去了,现在住校是么?”
他这一句问得很平淡,如同寒暄。
程不遇“嗯”了一声,声音清淡:“课很紧,所以和朋友一起在校内租房住。”
车里安静下来,是一片静谧的沉默。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和他同处一个空间时,似乎总是这样的沉默。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敬城华盈路37号的小巷剧团。这闻名全国的北派戏班子,就开设在这样一个清幽的小巷里,隔着绿玻璃窗面,没人知道里边聚着一帮耀眼的少年。
程家管家跟在程不遇身边,声音里不无自豪:“老爷子就经常说,娱乐圈那些是次要的事,把北派传下去才是主要的事,你能来这个地方,也是因为条件好,有童子功,知道吗?在里边,千万不能透露你的身份,就跟着他们叫师父。”
程家有程家的规矩,这个森严的艺术世家,还保留着老一派的行为准则。
私生子不能进门,他们能把他接回来,已经算是对他很好了。
那时已经是傍晚了,程方雪不知道为什么不在,正是一个班的师兄弟们下课休息的时候。
一个个俊美的少年坐在一边,程不遇一进门,所有人的视线都朝他望过来。
有人说了句:“是程家那个刚来的……师父在外边的那个孙子,私生子。”
“私生子?这说法我听着奇怪。”有人随口唱了一段,“——卜凤你听可是婴儿?哦!是风吹殿角铁马之声!”
“您可别给他贴金了,那是公主之子!”
一片哄堂大笑。
后来程不遇才知道,他们唱的是《赵氏孤儿》的部分,以此来嘲讽他的身份,说他是没名没姓的野种。
敬城人就是这样,守规矩,排外,爱憎分明,北派这帮子唱戏的更是,个个都是拔尖出尘的少年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管家也离开了,程不遇一个人背着书包,找了个角落安静坐下,视线望着地面,眉目凉薄。
不急,不躁,不恐惧,不羞赧,也不逢迎,他只是在等程方雪回来,听自己应该做的事。
“刚那句谁唱的?”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随后,门被推开了。
这的声音和别人都不一样,很亮的声音,透着某种明亮的金贵和骄矜,能让人为之一振。程不遇抬起头,门边靠着一个少年,神色慵懒,却透着某种肃然的凛冽。
他似笑非笑:“难听。”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他的出现像是开关一样,房中所有的少年立时都安静如鸡。
不戏弄戏词,也是他们的规矩。
“大师哥,我们错了。”刚唱那句话的少年臊眉耷眼的,求他,“你别告诉师父。”
“我可没那个闲功夫。”顾如琢随处望了望,视线一眼挑上程不遇,“哦,在这啊。”
他不认识他,他却像是对他听闻已久。
程不遇望着他。
顾如琢向他走过来,那时顾如琢也才十六,比所有人都高,一张脸是逼人的英气和漂亮。
“长得倒是还行。”顾如琢笑眼灿烂,评价道,顺手就帮他把书包拎了起来,“师父在隔壁街吃卤粉大肠,要我过来接人,行,你跟我来吧。”
他拎着他的书包,程不遇拽着书包带子,就这么被拎起来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走。
一条街的距离,夕阳正下,顾如琢走在前,他走在后。
离开那个院子,顾如琢的笑容就收了起来,两人沉默着,就是陌生人的氛围。
到了粉面摊上,程不遇见到了程方雪,顾如琢就在二人旁边坐着,安静地吃一碗阳春面,也不看他。
程方雪很激动,拽着他说了很多话,中途才注意起顾如琢来:“今天你小师弟来,你当师哥的就闷声吃,没什么表示?”
“我零花钱前儿才被他们扣了,我能表示什么?”冷不丁被叫到,顾如琢眉眼一弯,笑颜好看得能照亮冬日的阴霾,“老头你一高兴就爱拿我开涮,可别为难我了,我来给您加个辣椒,祝您越老越辣——”
程方雪笑骂:“什么东西!滚。”
师徒俩贫嘴,自始至终,顾如琢都没有看他一眼。
程不遇安安静静地吃面。
那天之后,渐渐也有人察觉出他们二人氛围的异常,同门师兄弟都在讨论着,说顾如琢这个大师哥,其实是比其他人还要不喜欢他的。
星传影视基地其实离星传不远,但因为两个地方都非常大,单是星传的校区就分出去东西南北四个,哪怕凌晨畅通无阻,过去少说还要二十来分钟。
程不遇系好安全带,安静地说:“谢谢你。”
前方红绿灯,尽管街区空无一人,顾如琢依然停了下来。
他丹凤眼往他这边瞟了瞟,声音还是没什么情绪:“不客气。”
对话到这里又终止了。
程不遇低头看着手机。他一般一周更一期视频,今天已经迟到了,他爬上去发请假条。
他的手机被撞后,屏幕就裂了条边,灵敏度也有所下降。故而他打字总是打不对,于是一直试着,眼眸垂着,眼睫毛极长,他手腕一翻过来,就能看见从更深的地方蔓延上来的青紫色擦伤,留在皓白的肌肤上,格外扎眼。
两个红灯,都没有人,顾如琢都停下来等了,后边一路都是绿灯。
程不遇望见了熟悉的街区,也看见马路边渐渐有了一些行人和车辆,于是说:“你把我放在这里就可以了。再往那边……人多。”
星传大学附近的路人和狗仔也不少。
顾如琢声音还是淡淡的:“司机提前结束行程要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