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值得解释的。”医生头也不回地走进手术室,“你觉得我因为埃托尔的死堕落成了杀人狂魔?这间诊所是我的藏尸点?假如是这样,我得说你的想象力丰富过头了。”
“我可没那么说,比起胡乱猜测,从找到的证据出发才是猎人的准则。”邓槐灵环顾四周,从手术室外墙上的挂盒里顺了包医用手套,拆开包装给自己的右手戴上,蹲下来翻检着会客室里零散的人体组织,“这些人不是被杀死的,更像是重病而亡后送到你这里来解剖。”
邓槐灵神色自若地捡起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球状组织,“他们身上没有不规则的外伤痕迹,反而有病症的迹象,比如这个,看起来就很像被割除的肿瘤。”
他掂了掂肿瘤放下,又拈起一片连着头发的皮肤查看,“还有这个,患者的头皮上不剩多少毛发了。这些都是辐射病的症状,在二区这样的死因十分常见,你大概是从哪里搞来了病死的尸体吧?”
“这就是我讨厌赏金猎人的原因。”医生在里间握着手术刀,无奈地承认道,“是,这些是我买来的无主尸体,我只是买它们来解剖,没有别的用途。”
邓槐灵褪下手套扔进了医疗垃圾桶,扬起唇角:“看来杀手的确让你改变了很多,从前那个丧心病狂做人体实验的科学家,在他的辖区也得遵纪守法。”
“你刚才不是说只聊几句,聊完就走么?现在你可以走了。”医生抬起头,注视着慢悠悠走进手术室的赏金猎人皱了皱眉。
“那是为了进门编造的说辞,怎么能信呢?”邓槐灵隔着手术床站在医生对面,“虽然我亲眼见到了你毫发无损,但你的精神状态并不好。我猜解剖对你来说是项放松身心的活动,就像有的人喜欢养花养草,繁琐的流程可以分散你的注意,血可以释放你压抑的情绪,你总是靠它来平复心情。”
他转头望了望飙得到处都是的血液,“可是这次,它对你的安抚作用竟然微乎其微。你依旧对杀手的死无法释怀,你愤怒悲伤,却不知该责怪谁,只能一味地发泄。所以我想,你需要一些来自外界的帮助。”
“见鬼,我说过不需要心理治疗。你以为自己是A+级心理咨询师吗?”医生冷冰冰地说,刀锋毫无阻滞地切开了手术床上尸体的腹部,血花溅上他的手指,“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想让人振作起来?那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帮助,别犯傻……”
他的话忽然顿住,邓槐灵关掉了手术室里的灯。周围的光线昏暗下来,只有房间中央的无影灯依然照亮黑暗,仿佛忏悔室里幽微的烛火。灯光映照着尸体惨白的脸,死者的手臂从身后伸来,似乎要将他们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相较于教堂的忏悔室,他们更像是身处隐秘的地狱。
邓槐灵后退了一步,身影完全隐没进黑暗,使得医生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是来给你做心理治疗的,我只是想真诚地说声抱歉。这些话我甚至没有对洛希说过,他因为杀手的死情绪激动,我必须保持冷静,但是,这个念头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
无影灯的光瀑以外,暗处传来沙哑模糊的声音,他缓慢而坚定地说着,像是呼出胸中积压已久的浊气,“我是有罪的。”
医生放下手术刀,沉默了好一会儿。密闭的诊所内,只有粘稠的血液滴在地上的声响,他们在光与暗之间对峙。
“这跟你没有关系。”过了许久,医生开口道,“你已经尽了告知的义务,是我放走了他。”
“是啊,我尽了告知的义务。”邓槐灵审视着自我,低声说道,“但仔细想想,我难道不是在逃避么?想当然地以为你能够说服杀手,不再尝试其他的阻拦方法……我可从来不是这么马虎的人。或许在潜意识里,我是希望杀手走上那条道路的,只是最好不要跟我扯上关系,这样,就不是我害死了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来的路上我有大把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每次得出的结论都是相同的,我没有扳动电车的道岔,并不意味着我无罪。我向洛希保证我没有那么卑劣,还对他发了很大的火气,可是到头来,我却也没有多高尚。”
医生摇了摇头,语气已不再像开始那样淡漠:“谁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潜意识?即使是察觉它的存在,这么简单的事很多人也做不到。假如你用苛刻的标准来审判自己,你就永远有罪。”
“也许吧,但我答应过洛希要做个善良的人。”邓槐灵叹息道,“我花了很长时间遵守这个承诺,就算逼不得已要做什么事,我也有我的原因,唯独这件事,我没法为自己开脱。如果你想责怪谁,就怪罪我好了,这是我应得的。”
“你把过错归因于自己,是想让我有人能够憎恨,但我并不打算恨你。”医生按下开关,灯光瞬间把手术室照得通明白亮,忏悔室般的氛围消散了,“我也不恨洛希,不恨埃托尔,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解剖尸体,仅此而已。”
他回到手术台前,看了眼墙边的邓槐灵,再度拿起手术刀。那个年轻的猎人脸上并没有表情,仿佛刚才藏进黑暗不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脆弱,那双棕色的眼睛依旧镇定而锐利。
“你谁都不恨,那就只能恨自己了。你后悔没在那晚拦下杀手,对么?”邓槐灵走近了,探究的目光盯着他,“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放手。”
“你说什么?”医生的手术刀猛地顿住了,神情宛如被针刺一般。他抬眸看着邓槐灵,向来平静的眼里积聚起怒火,明显被对方戳中了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