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澄净的眼睛倒映着父亲虚伪的笑容。他不相信——在经历过几十上百次的爽约后,他已经不相信父亲会履行承诺,也对掺杂着爱意的词句心怀警惕。
他不再信任口头表达的爱,这种后遗症甚至持续到少年和青年时期,他对求爱者的表白一笑而过,认定这是对方一时脑热。他也不再有兴趣接触与乐理有关的事物,听着帕里萨感情洋溢的小提琴曲,他只觉得昏昏欲睡。
“对于Rosie来说,他父亲承诺的‘下次’始终没有到来,因为两个月后,那人就听从家族的牵线安排,与财政部某位官员的女儿举行了婚礼,从此杳无音信。”伴着Rose的叙述,面前的商场如墨水般化开,又聚集成新的场景,“Rosie一直跟母亲住在贫民窟的棚屋,直到他的母亲死去。”
邓槐灵和Rose静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美丽苍白的女人牵着男孩的手,走在贫民窟的瓦砾小路上。供他们容身的只有几根木梁搭成的棚屋,遮在四周的雨布到处透风,屋外用石头垒成灶台生火。
三十年前,仿生人技术还处于混沌的探索期,更不必说全城应用。当时贫民区的人们还可以靠体力活谋生,虽然挣得不多,勉强能够吃饱穿暖。
但洛希的母亲做不到。如果没有生下洛希,她也许能通过诚实的劳动养活自己;如果她不是那么正直和骄傲,愿意接受一份非诚实的工作,她就能出卖肉体养活自己和孩子。
可是这两点,这个女人刚好都不满足。她拼了命地擦地板、糊纸箱、收垃圾赚钱,得到的却是微薄的酬劳,以及男人们饿狼似的目光。
洛希的父亲不再来棚屋以后,贫民窟的男人发了疯。这本就是片漠视法律、缺少管辖的无主之地,美艳的单身女人流落在贫民窟,无异于把生肉扔进了狼群,招致狂热的撕咬。
那天她工作结束回家,快走到棚屋时,被人捂住口鼻拖至路旁的树丛。她极力反抗挣扎,最终却只是滚下热泪来,反复地哀求道:
不要在这里。
不要让我的孩子看见。
洛希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会在次日穿上唯一的裙子,梳妆打扮后带他去了繁华区,他只记得那是无比幸福的一天。母亲拿出所有积蓄请他吃了大餐,为他买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新的洗漱用具,问他还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他雀跃起来,眺望晴空下旋转的摩天轮,指向黄昏之星游乐场的方向:“想和妈妈去那里!”
剩余的钱却不够买一张进入黄昏之星的门票,那座游乐场就此成为了洛希心中遥远的永无乡。尽管多年后他将这一切都忘了,然而缓缓旋转的摩天轮还在记忆深处,像一只谨慎的独眼,透过迷雾望着他。
第二天清晨,洛希在破旧的木板床上醒来,身边的母亲则再也没有苏醒。她像贫民窟里无数绝望的人那样吞药自杀,嘴角流出的鲜血染透了木板,素白的身体悄无声息。
细碎的光束从雨布的窟窿洒下,宛如一场黄金雨,夹杂着棚内漫卷的灰尘,溅在那个沉默的孩子身上。他还太小,不足以彻底懂得生与死,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想着,原来幸福是离别的恶兆,昨天的快乐,原来要以今天的痛苦为代价。
既然如此,他不要快乐,是不是也可以避免痛苦?
邓槐灵蹲在木板床边,隔空用手掌覆住了那个孩子的手。即使过去的洛希不能感受到,但至少出去之后,他可以抓紧现实中洛希的手,抚慰那道相隔多年的伤痕。
清风灌进了棚屋,掀起死去女人的衣角,露出血迹斑斑的木板。邓槐灵忽然瞥见木板上干涸的血迹组成了一行字,仅由几个简洁的单词组成:
“做个好人。”
一个四岁的孩子读不懂“博爱”“正直”“慷慨”这些复杂的词汇,却能明白“好”是什么意思。好就是好,无论在哪个方面,都要规束自身到极致,洛希是这样理解的,也如此传达给了邓槐灵。
那行字并不是母亲送给洛希的最后一件礼物。在她死后,社会福利部门的工作人员很快上门,将洛希领去了当地条件最优越的福利院,接受基础教育。
这并非塞西娜政府的善举,而是以皮相贿赂该部门一名官员换来的。那位母亲利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换得了活下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