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戏耍他,陈维歇斯底里地想道,洛希对他的询问一味逃避,根本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
那句玩笑足以证明洛希内心的真实想法,对方从始至终都觊觎他父母的研究成果,否则,无法解释对他们一家的帮助,他不相信有人会慷慨到向别人伸出援手,而不在意得失。
很久以后陈维记起当天发生的事,便厘清了中间的脉络。陈瑾年夫妇之死,必然源于“术”高层另一个人的背叛,或者说另一群人的变节,二区的分裂在那时已显端倪。洛希难以置信维克托的背叛,在接受朋友是凶手和独自扛下责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如果你觉得是我,”那人脸色苍白,垂下眼睫,“就刺我一刀吧,哪里都可以。”
“心脏也可以?”陈维注视着对方,冷冷道。
“这是我的过失,”洛希悔疚无比地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的父母……”
“哧”的一声,一柄折刀没入了他的胸口,沿着血槽落下深红液体。陈维握着刀柄,刺在他右边锁骨以下的位置,发狠地将刀刃推得更深。洛希忍着剧痛,扬起手拦住跟随而来的手下,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现在我的命在你手上,说出来的话应该可信一些了。”他按住了汩汩流血的伤口,喘息着道,“凶手不是我,但一切都因我而起,我的疏忽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对不起,陈维,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领袖,受这一刀是理所当然的。”
“你不是凶手?”陈维咬着牙,“是谁曾经威胁要杀了我的家人,是谁垂涎着脑扉之锁的仿品,是谁能派遣军队自由出入禁区?你装出伪善的样子,实际上精明得要命,我早该知道,在塞西娜没人会无私到这种地步!”
“那句话是玩笑,对你们的帮助也是真的。”洛希抬起了眼眸,“这里不是塞西娜,我理想中的二区……不必遵循弱肉强食的守则,所以我接纳你们,也不是因为有利可图。”
“无论你相信与否,这世上的确会有人真心帮你,并且不求回报。”
陈维在原地沉默着,夏日林间的风缓缓拂过发梢,带走了洛希身上的血腥味。此后的十年间,他听闻了洛希在血色圣诞死亡,跟随着二区的难民涌进城中,在残酷的塞西娜争夺立锥之地;他入职了,逐步爬升,成为最年轻的首席科研官,探索着科学的边界。
渐渐地,他的眼中只剩真理,一切的情感献给了真理,要是能向着更高的目标迈进一步,陈维不介意牺牲上千人的生命,让百万人流离失所。以他为主导的研究中心发明了不同用途的仿生人,将幻海系统打造成美轮美奂的国度,在一首首永不停息的奏鸣曲中,他狂热地朝着目标飞奔,浑然不觉塞西娜在脚下雪崩般塌陷。
十年以后,当他拿起手术刀切开洛希的皮肤时,脑海中便回忆起对方最后说过的话。陈维惊异地发现,在那片树木葱茏的真理平原上,还埋藏着一颗良知的种子,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休眠了,从未抽芽开花。
他默然想着,让我也来真心帮你一次吧——不求回报。
*
顶层的电梯开了,沉重的皮靴声回响在走廊里。陈维淡淡地转过眼去看着门口,感应门向两侧滑动,黑色与红色作战服的士兵正站在他面前。
“陈博士……”
“动手吧。”陈维打断了对方,他对STF枪决人的过程极为熟悉,“不必宣读我违反了哪条法律,我都知道。”
“迪兰市长让我问候你晚上好,他还有个疑问,说是不明白你背叛的原因。”为首的军官转达道。
陈维稍稍沉吟了一会儿,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原因么——”
“他就是个婊子养的。”陈维温文尔雅地说出了平日绝不会说的脏话,“操他的xx。”
说毕他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尽管血污满面,那双眼睛里还是透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并非身处冷冰冰的实验室,而在松涛呼啸的林间,衣袖沐浴过飒沓的清风。
现在死掉,大概没有人会记得他吧?他消失的这段时间,研究中心还是一样在运转,即使没了他的存在,科学边界仍在勤恳地向前拓展。
这样看来,抛弃一件至关重要却错误的事,去做一件他认为是正确的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后悔。更何况,有一个人工智能女孩将永远记得他,与他相关的记忆将存储在服务器中,永远不死不灭。
角落里静静地亮起一台全息投影,Rose无声地注视他,身影很浅淡。她做着口型,陈维读懂了,Rose在唱那首摇篮曲:“快安睡,小宝贝。夜幕已低垂……”
床头布满玫瑰,
陪伴你入睡。
一声枪响,回荡在研究中心上空,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