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说,私下却借着袍袖的遮掩,去拉江寄月的手,与她五指相扣。
荀老太太惊道:“这不就是在削权吗?从陶都景开始,陛下就一直在想这个了。”
荀引鹤道:“嗯,削减郗家的权力,是杀鸡儆猴,但不能让郗家覆灭,否则陛下也担心其他世家被逼急了而心生异端。”
江寄月倒是觉得这话熟,还在别院时,荀引鹤便与她说过瓦解世家联手的法子,当时说的就是这个。
然后她忽然发现荀引鹤在对着自己笑,于是也慢慢回过味来,这话是他给自己的解释。
他在告诉她,郗家此番上门,纯是利益,没有别的任何感情掺杂,所以不要怀疑他的清白。
江寄月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安抚似的摸了摸,她又能怀疑什么?荀引鹤要真的想,直接做就是了,她可拦不住。
*
夜间,一道身影穿过门,走进院落里。
郗氏站在廊檐下等着,看见荀简贞来了,松了口气道:“我犹豫了这么多天,还以为大姑娘不肯来了。”
两人往屋里进去,连宝雀都没让进屋,只在门外守着。
荀简贞方道:“怎么会,还是要恭喜你终于清醒,打算脱离了苦海。”
郗氏苦笑:“原不会这样快决定的,只是今日……”她有些难堪,也有些失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家母亲和妹妹的做法。
纵然她早就猜到郗母会说什么,可是当她真的听到后,还是止不住的绝望。
荀简贞道:“若这样的事少见,卖儿鬻女也不觉会成为一个成语。但,你可真的想好了,一旦脱离了荀家和郗家,你这辈子与荣华富贵可没有关系了。”
郗氏道:“我如今遍体绫罗,却心如死灰,仿佛身在坟墓,而这些不过是我的陪葬品,一个死了的人,还会在乎这些身外之墓吗?不过是生者慰藉罢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还待在这活死人墓里?我想清楚了,我不在乎。”
荀简贞点头,道:“你还要借着二婶脱离出荀府,因此你不宜与二婶走动过密,恐惹来怀疑,是以二婶那我替你去劝说,你便等着我的消息。”
郗氏忙道:“多谢大姑娘了。”
荀简贞道:“不必谢我,只希望你我都能脱离苦海。”
*
荀简贞来时,江寄月很惊讶,忙迎了出去,荀简贞站在院门口,并未进桐丹院,道:“二婶现在可有空,随我去园子里逛一逛。”
江寄月忖度着大约是有话与她讲,便只让侍剑远远跟着,与荀简贞一起去了园子。
荀简贞一直走到僻静处方才道:“二婶,有件事,三婶托我求你。”
江寄月在震惊中听完了郗氏的请求,实在是郗氏素日的表现并不像是个能做出此般离经叛道之事的人,却不想平素见着最一板一眼的人,做出来的事是最疯狂的。
之前构陷荀引雁的事是,这件事也是。
江寄月赶紧道:“她可有仔细想好了,离开了荀府,她往后有什么营生?能往何处落脚?”
荀简贞看了她几秒,那眼中的深意让江寄月几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谁知荀简贞只是轻轻一笑: “果然没看错二婶,这样的事,二婶一句话都没有劝,只问三婶往后的出路。”
江寄月道:“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也是看在眼里的,我再劝她,与害她有什么区别?何况她的性子,她的教养已经决定了她并非可以胡来的人,她也循规蹈矩了过了这二十几年,若非
真被现实逼迫的没有法子,也不会这样做。”
荀简贞道:“我以为至少你会从孝道去劝她。”
江寄月听到这话更是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孝道,我的爹爹也从不这样对我,更不会这样教我。”
荀简贞听完,反而一愣,那心头跟吹过一阵煦风似的,突然便阔朗无比,她想的是,若荀家能明白这个道理,多少悲剧也都不会有了。
江寄月问她:“你说要我帮她,该如何帮她?荀府不想待,郗家不想回她,她首先需要一个假身份,这该如何做?”江寄月偏了偏头,道,“不如让我回去问过你二叔?”
荀简贞道:“就是这一件,二婶一定要记住,万万不能告诉二叔。”
江寄月道:“为什么?要让郗氏离开荀府与郗家并不容易,单靠我们几个很难做到,告诉你二叔,有他在,绝对能把事情完成得很漂亮,还能给她找一个好的落脚处。”
荀简贞道:“可是二叔不会同意的,他知道了,一定会反对的。”
江寄月道:“你二叔并非那种迂腐之人,就算一时之间反对,但他很好说话的,我劝劝他,他肯定也能理解了。”
荀简贞仿佛听了个笑话似的,道:“全天下大约也只有二婶你会觉得二叔好说话了。”
江寄月疑惑地看着她。
荀简贞犹豫了下,她并不想和江寄月讲述荀引鹤为人如何,江寄月既然至此都不知道荀引鹤的为人,必然也是因为荀引鹤瞒得很好,她若贸贸然揭穿,以她对荀引鹤的了解来说,基本跟找死没有区别了。
可若是不说,万一江寄月和荀引鹤说了,郗氏可就得完了。
她这才发现这个计划竟然有这样大的一个疏漏,可是这些话都和江寄月说了,江寄月还看着她,她又能怎么把这些应付过去。
荀简贞斟酌道:“二叔是荀家家主,他要为荀家考虑,所以不会胡来。”
江寄月道:“你二叔若是看重规矩的人,也不会娶我。”她以为是荀简贞对荀引鹤误会太深,想着荀引鹤也挺可怜的,连侄女都不能理解他,因此还想着替荀引鹤说上几句好话。
“他平时在你们面前确实很严肃,可是他私下并非这样的,我与他生活了这些日子,早就知道了,他可有孩子气的一面呢。”
荀简贞没了办法,只好稍许透露了点:“三婶这些年过的是什么生活,连我这样的小辈都只觉得不幸,二叔若有几分怜悯之心,早就管束了三叔,可是并没有,二婶可有想过,他为何没有那么做呢?”
江寄月皱了下眉头:“他性子确实有些孤僻,不爱与你们往来,但也并非他之故,毕竟你父亲那件事让他有些戒备。”
荀简贞道:“这话二婶是站在二叔角度说的,所以竟然显得他有些可怜,可后来他做了荀家家主,又是杀伐决断的性子,朝事都能料理了,难道还料理不了一个荀家?他却仍旧无动于衷,这不是孤僻,而是
漠不关心。他之所以能一直漠不关心,也是因为荀家一直没有出乱子,而现在,荀家的儿媳妇,三房的嫡母要出逃了,以他的性子,他必然要出来维护荀家的秩序,杀鸡儆猴,告诫我们要守规矩。”
诚然荀简贞也同意江寄月所说的荀引鹤并非守规矩的人,可是他这样的不守规矩是双标的,他遇到自己的事从来没有守过规矩,但若是别人的事,他仍然会按照规矩处理。
荀简贞永远都忘不了那时候挨了打,她实在忍不住跑出去求荀引鹤,彼时他那风光霁月的二叔正在灯下闲闲翻着书,闻言,说了句荀简贞毕生难忘的话。
他说:“父亲,不都是那样的吗?”
因为父亲对孩子有绝对的权威,即使把孩子打死了,也受不到官府的问责,所以父亲可以肆
无忌惮地对待孩子,所以古往今来的父亲都在打骂孩子,所以孩子就得忍着。
荀简贞被这流氓逻辑气笑了,她不再对荀引鹤抱有任何的期待,带着一身伤,从书房里退了出去。穿过园子,经过湖边时,她差点绝望地跳了下去。
不过好在,一阵冷风吹来,把她吹清醒了。她还不能死,她死了,梦贞那么小,也活不下来的,所以她要活着,没有人能帮她也没关系,她也可以靠自己杀出一线生机来。
所以她用了很多年的时间去学草药医术,攒月例,想办法让二门的婆子帮她分时间,分散地买草药,自己配出毒药来,喂给荀引鹄吃。
她自以为做的隐蔽,可荀引鹤什么都知道,那天在静文堂被他戳穿的时候,荀简贞心脏骤停,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是还好,因为有江寄月在,所以荀引鹤对她网开一面,瞧瞧,多双标啊,所谓的规矩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他说有时,父亲要把妻女打死都不管,他说没有时,孩子就能去弑父。
那时候荀简贞就知道,若是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就要带上江寄月,江寄月会成为她的保命符的。
荀简贞看着江寄月道:“而且我不让你告诉二叔,完全是替你着想啊,二婶应该也不想让二叔知道你一直都留有随时可以荀府的余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