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深褶的眼皮下撩起的眸色让荀老太爷感到惊心动魄。
荀引鹤道:“那份《陈罪表》我写了不只一份,明日前,它是会被销毁,还是出现在列位言官手里,全看父亲是否支持这桩婚事。”
荀老太爷失声道:“你要挟我?”
荀引鹤道:“儿子不敢,父亲并非一个儿子,我赔上前程后,父亲大可扶持他人。只是儿子这样做后,必然身败名裂,无法在京生活,那时儿子便辞官,携她退隐。”
荀老太爷的身子有些晃动。
荀引鹤道:“因此无论如何,儿子都会与她成亲,区别只在于要不要做这个官,虽则儿子也觉得这个官做着实在没意思,但为这陛下器重,为了荀家,还是勉强捱着,但如果能有一日辞官,儿子也会很开心。”
荀老太爷厉声道:“你从小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辞官退隐的日子,你过不惯!”
荀引鹤淡淡道:“外出游学那些年,走过些路,吃过些苦,也见过许多苦难之人,因此儿子并非不闻窗外事的单纯学生,儿子可以适应。”
他现在倒是带上尊敬了,一口一个“儿子”自称,透着谦卑,但那话里的意思与那神情,分明带着最嚣张,最锋芒毕露的忤逆,荀老太爷想从他的神色里找到一些动摇,一些不舍,一些悔意,一些迷茫,但没有,统统都没有,荀引鹤如磐石般坚定着。
荀老太爷从前看他,觉得他是温润的玉石可以雕琢成器,如今见了,才知道他是顽石,是棱角,是尖刺。
为了得到一个女郎,他甚至不建议自毁,放弃荀家家主的位置,放弃万人之上的地位,放弃一切的荣华,去做一个披星戴月的农夫,一个山野中的失意之人。
荀老太爷不知他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疯狂,才能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愚蠢决定。
荀老太爷道:“你也知道我不只你一个儿子,所以我没必要心疼你,为你考虑。”
荀引鹤微微一笑:“父亲能想明白也好,那也不必等到明日早晨了。”
他叫来侍弩,让侍弩把那些誊抄好的《陈罪表》分发给各位言官,务必份份送到家,不能有一处遗漏。
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后悔。
荀老太爷的威胁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求之得之的解脱,荀老太爷哑然:“你先等等。”
荀引鹤挥退了侍弩。
荀老太爷站在廊檐的灯笼下,灯烛的火光笼罩着他,把他脸上的每道松弛皮肤拖拉下的皱纹都照得一清二楚,他的身子也佝偻起来,像是个蜷缩起来的惊叹号。
荀老太爷问了个问题:“你真的还能把荀家交到我手里吗?”
荀老太爷不在乎温情,只在乎利益,那就让他看清自己的价值。
荀引鹤叫来侍弩,侍弩便悄无声息地落到祠堂中。
祠堂是荀老太爷的地盘,这里的侍卫只为他的安危负责,但即使如此,遇见外侵的侍弩,这些侍卫也没有发出任何的警告声,这只能说明一点,即使是他的侍卫也早就被换成了荀引鹤的人。
他在静默中一点点蚕食着荀老太爷强留给自己,还不愿交给下一代的权力,而更可怕的是,直到今天这刻之前,荀老太爷都没有意识到他自以为还紧握住的权力,其实已经是水中月,聊以慰藉罢了。
若非荀引鹤故意露出马脚,他恐怕还要被继续蒙在鼓里。
荀老太爷心情有些复杂道:“你原本可以更强势的。”
那两个实施家法的仆从能打得那么连贯,毫无得罪家主的心理负担,恐怕也是因为荀引鹤事前嘱咐过,如此看来,荀引鹤根本是连那几棍家法都不用受的。
可他还是受了。
荀引鹤道:“我最开始得到她时,想着只要她能和我在一起,便是烂了臭了也无妨。可越在一起,我越觉得她好,越不愿她受那些流言蜚语之苦。若是按照之前的想法,若父亲实在不同意,我便是放下所有与她私奔也无妨,可如此一来,她必然会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我舍不得。所以我希望她能如世间一切的新妇般,凤冠霞帔,龙凤双烛,上拜天地,下拜高堂。所以才如此暗示了父亲,父亲若有气,便尽数在我身上撒了就是,只求父亲能好好地待她。”
荀引鹤认记得他是如何阴暗疯狂,江寄月身为有夫之妇与丞相有染这样的丑闻一旦宣扬开,即使江寄月逃脱了,她的名字也会永远与他并肩出现,然后烂在一起,实现另一种意义上的一世一双人。
所以因为这个,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江寄月与沈知涯已经和离了。
倘若江寄月一直未松口与他在一起,他大约会一直保持这个想法不变吧。
再后来闲聊过后,荀引鹤便知道在江寄月的眼里,拜过天地,敬过高堂的婚姻是极为神圣,不容亵渎的,虽然荀引鹤一时半会儿很难与她解释清楚荀家的变态扭曲之处,但他还是希望能让江寄月感受到她的婚姻是被祝福的。
若不然,惴惴不安的新妇在新家该有多少惶恐啊。
所以荀引鹤愿意为她威胁父亲,也愿意为她挨这顿打,消减怨气。
而且为了不让江寄月委屈,他已经在尽全力美化这桩婚事,不然没必要惊动文帝为之赐婚。
既然如此,高堂更不能出事,也不能对新妇有任何的不好神色,如此,流言碎语才会少。
他希望江寄月能觉得嫁给他是件值得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