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批卷和会试批卷完全不同,几位考官要看完所有人的卷子,并在卷子上做记号,有×,三角形和圆,x为下,三角为中,圆为上,除了打分还要登名,这么转了一圈把所有人的卷子都看完之后,圈多者列前茅。
若圈数相同,便再阅一边,同商高下。
这听起来很复杂,做起来也的确复杂,但阅卷时间只有三天,而且最后的大半天得留给圣上看前二十名的卷子,所以时间还是很紧迫。
所以大家手脚都很快。前面总是顺利的,不顺的是选前二十名。
陛下不可能看那么多份卷子,按照惯常经验,只选由考官团呈上去的前二十名,后面部分的排名,都有考官决定。
所以在决前列时,老蒋小姜,总容易发生争执。
两人只说话,不动手,但仍让人觉得一片刀光剑影——
“蒋大人,这篇切题新颖,所提之策均为实策,可见对于民生是有所了解的,这样的人心中有民,难道不该在前吗?”
“老夫从未说过他心中无民,只是这是科举!他若真有心,为何不再练练?如此白话文笔……”放到当年,别说殿试,会试那关他就把这个人挂掉!
“取仕论心,才情放后,蒋大人,您可深思过?”
“姜大人,你此言偏颇,难不成没有既有才情,又知民生之人,我大名泱泱举子,何以录他?”
“那蒋大人,您手边那份,才情是到了,那民呢?满纸空谈?”姜定修摇头。
“时不在一瞬,举业之路,险阻万千,求学之途,中有万难。”蒋相很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能于此途中有成就者,无不是心志大坚、聪慧之辈,一些小的地方,是可以靠‘学’来补充的。”
谁不是学着做官呢。
只有品行高洁、文行雅之人做官,官员才更易清廉。
贪官多困者。陛下怎不懂这个道理呢。
“但此篇应放在前十之列,蒋大人,此番我不会退,退了,便是这篇辱没了这篇策论,你再读一读,此等格局,俯瞰民生小事之人,何以前十都到不了?”不是他说,此子文段立意,便远超大多数人了。
来回磨了几圈,蒋相终于败下阵来。
那张写满了人间小事的卷子,最终还是叠在了前列,出现在了某位皇帝的书桌上。
‘江南府川安县……甘田村陈延,年二十’。
卷子到了皇帝面前,糊名的地方已经撕掉了,这位头戴金冠,身穿五爪龙袍的男人盯着试卷看了良久,然后毫不犹豫的就要钦点他做新科状元。
老蒋也毫不意外的挺身而出,和他对线,把陈延的卷子从头到脚喷了个遍,‘未曾用典’、‘平铺直叙’、‘不见文采’、‘平平无奇’、‘不似江南之人,不似贡士之文’。
成宇帝笑眯眯看着眼前这个老臣,他很好奇,这位到底是真的坚持自己的‘清雅文、清雅人,清官’三线并行是真的可行,还是为了维护某些世家豪族的利益,始终不肯松口呢?
真想不管不顾冲,但看见蒋相人都这么大了,还面颊通红说着这一切,他终于还是心软了,不能这样,万一他真的气死了,自己就又气死一个老臣了,于名声有碍。
“蒋相说的也有道理,那不如——”
“陛下,臣与姜大人都以为这两份卷子值得一观。”也许是昔年许多次的指手画脚给了蒋相胆子,以至于他在幼虎已经彻底长出尖牙利嘴之后,依旧去逗弄。
成宇帝似笑非笑,“嗯,朕的蒋大人和姜大人眼光真是不错,朕观之,确实能取一二三名了,那就把这份放在第四名——”
蒋相还想说话,成宇帝瞥了他一眼,“蒋相莫不是已经替朕在心里定好了所有人的排位?若如此,何须遮遮掩掩,直说便是。”
殿试定名,那是皇帝才有的权利,成宇帝这样说简直是把蒋相架在火上烤,他立刻退了一步,道:“臣不敢。”
成宇帝没有回这句话,而是和颜悦色把姜定修叫到了自己面前,“蒋相累了就赐座吧,姜大人,后头的事你来。”
于是,后半段,坐在旁边被放逐的蒋相就看着姜定修居然捡了一堆不是二十名的卷子带来这里!圣上还批得一脸开心……
这于理不合!他想起身谏言,却突然反应过来,今天他说的话太多了。
电光火石之间,蒋相想明白,圣上是不会点那陈延的卷子为三鼎甲的,三鼎甲之位,之卷,天下文人瞩目,他之文还差了火候。即使要改科举之制,陛下的步子也不会迈那么大。二甲传胪就是最适合他的位置。
他不想让此人登状元之位,便添了别的,甚至还推了一个他和姜定修都觉得不错的举子上三鼎甲,此刻,他作为一个老臣做的事已经到顶了,再对二甲进士行谏手则伸得太长。即使他身后站着门阀世家,手这么长也不行。
可二甲进士百余名,这才是真正决定一科科举之风的要处。
想明白了,蒋相紧盯着台上笑谈而阅卷的君臣,他不由有些恍惚,陛下权掌四方,一心改革。他与那些世家门阀的抗争……算什么?
片刻疑问后,蒋相又坚定了,他年事已高,新的事他受不来,只知道先帝所行之策保大名百年繁昌,陛下要改先帝之策,他为先帝肱股之臣,死也要死在此策之中,留名于史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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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三日,殿试结果便出了!
此番不张榜,结果在传胪大典上公布,陈延等一干贡士跟上次一样,换上了礼部准备的蓝色袍子,进入了皇城之中。
今日的街头,人头攒动,前些天春暖,温度刚刚升高几天,路边便有了一些零星的花朵出现,装点这个春日。
陈延站在红墙绿瓦内,听前面的人高声唱名,谁被点为了状元、谁是榜眼、探花。前三名赐一甲进士及第,他站在人群中,都能感受到大家羡慕的眼神。
他就还好,他已经有准备,自己的名次应该在二十到三十之间了。
回去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太冒进了。
光想着投圣上喜好,却一时算差,忘记如果过不了考官那一官,只能让卷子躺在卷子堆里,圣上根本看不见。
然,就在他放平心态之际,上面高声唱名:二甲第一名,江南府川安县西园甘田,陈延!
二甲第一名即为传胪,传胪是有任务在身,需要传唱所有进士的姓名,很快,便有内监走到陈延面前,引他去前头,让他唱名。
今天的名单很长很长,陈延的声音也很大,叫到最后,他嗓子都有些嘶哑了,圣上便居上下诏:“二甲赐进士出身!”
二甲进士们便开始跪拜。
“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个方阵肉眼可见的失落,但到此,已算到站之人,不可重新回去,这些人也只能找找路子,或者去等,等一个能补官的机会。
……
传胪大典后,便是殿试后的经典剧目‘打马游街’了,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三人骑着高头大马,头戴簪花在京城的主街游一圈至雁回塔处留诗作。
队伍缓缓出街,周遭人声鼎沸,陈延又一次有幸见到昔日名作在眼前俱现,如本榜探花,完全当得那句‘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长得的确好看,无数香囊朝他探去。
满场热闹,陈延只是步行在马后的旁观者,他身后有人不忿,觉得自己离前面也就一步之遥,陈延倒是一直很平静,直到瞥见早早定了位置在酒楼窗口看着自己的家人,他才有些羞赧。
在家人心中,自己是最好的,但他知道,自己就算占了一点便宜,也不是真正的天才。
不过,就像一甲三人是人群里的中心一样,陈延本人,也是陈家人的中心,他们压根看不见别人。
……
传胪大典结束,名次定,礼部拟探亲假,朝廷授官,进士牌匾到家,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叠在一起,都在宣告者,陈延的科举之途结束了。
‘传胪陈延,授官:翰林院检讨。’
回乡假:60天。
一条崭新的,充满斗争的路正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