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回自己家后, 陈延总算有时间布置了一个书房。
因为这个一进的院子比较小,用作书房的房间看上去十分逼仄,书架和书桌一放, 大半的位置就满了。
把书箱里的手稿全部拿出来熨平,整理了一下顺序之后,陈延带着二树出去了一趟, 准备买些新的纸墨。京城的笔墨本就比别的州府要贵,而这挤了一圈文官的东区, 笔墨则也比周遭贵上那么一两成。
但这东西,也不能不买,陈延便挑了些略实惠的款, 饶是如此, 也花了不少的银子。
二树后来捧着纸下车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生怕风把纸吹皱,或者是哪个屋檐流下来的水、雪花落在纸上。
陈延让他不必如此小心, “这种宣纸的韧性不错,没那么容易坏的。”
二树听完这句话后, 小小脸上严肃的表情消失, 神色轻松了些许,“是吗少爷,我还以为这种薄薄的东西吹一下就会破的。”
“怎么会?”陈延提起家里那个书箱, “里面的搬来弄去,也还没破呢。”
天色尚早,陈延把书房的窗户撑开了些许,在屋内放了一个炭盆, 就准备开始誊抄自己的游记。陈延很有耐心, 边抄边改, 他不仅抄字,偶尔游记里有图,他图也照着一起画过来。
别说,会试之前读书读久了,现在干点这样的事,还蛮解压。
而且,在炭火盆旁读一读这些风餐露宿的路上写下的文字,也别有一种滋味在心头。
抄了几页,手指略有些僵硬,心有所感,陈延又抽出一张空白纸,在上面列了几个关键词,他下午准备根据这几个词作一篇策问。
准备起身,陈延才发现自己坐得太久,起来的时候肩膀已经有点疼了。
这可不行,健康是一切的本钱,他告诫自己,下次坐久了一定要起来活动活动,不然老了肩周炎颈椎病,古代也没法治。
在小书房里走动活动了一下,陈延往窗外看,突然发现大山和二树两个人在院子里翻土。
这是女主人李银花的吩咐,她觉得这么大的院子,什么也不干空着是在太浪费了。
是的,买的时候觉得住一个人都嫌小,用的时候觉得空一脚地都是浪费!
她就让大山和二树俩人把这边松松土,等下次下雨,就在这儿种些时令的蔬菜,绿油油的,到时候既能吃又能装点家园。
思及李银花,陈延的唇角带上了微微的笑意。
他坐下,在书房里透过门看二人锄地。
高高壮壮的大山虽然力气大,但锄起地来看着还没有小小一个的二树看着利落。
大山:“没想到小树你还是个把式。”
“那可不!”二树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自豪,“我爹身体不好,那个时候我就是我和哥哥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好多活儿都是我们俩去干的!”
“可惜这里不是乡下,位置也太小了,不然我还能帮着少爷种一种果树,我可会干这个了!”
大山听罢,手里的动作停了一瞬,然后拍着二树的肩膀,“你是个好小子,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少爷是个好人,将来会好的。”
二树本来锄地锄得正开心,突然听到大山的安慰,愣住了。
可能他自己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分享一下自己儿时在家里当顶梁柱的时光,但大山的话,却一瞬间告诉了他,他以为的快乐,其实是一段悲苦的过去。
小小年纪,种田下地,小小年纪,就舍身为仆。
二树脸上的表情变化实在是太明显,大老粗大山一下就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说错话了。
他心里骂了自己,哎呀,怎么说话之前不能管住一下自己这张嘴巴!
实在是见不得这么乖的人伤心,大山立刻转移话题,问他:“今天少爷一大早带你出去干什么了?”
问和少爷的事情准没错!二树喜欢聊所有跟陈延相关的事情。
果然,他一下就‘活’了过来,“我们去买纸了!”
“哦哦,纸。”
“大山叔,你不知道,那个店里的纸好白啊,特别轻,闻起来还有点香味,原来读书人就是在这样的纸上写字的。”他语气里满是惊叹。
大山看着二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少爷的纸,怎么反应这么大?”
“不一样的!”那孩子摇摇头,“以前的都没有这么贵,我第一次见这么贵的纸!就那一点东西,三两银子!”他边说边比划,“比我都贵!”
“少爷叫我拿纸的时候我心都颤啦,好怕把那些纸弄破了,我没存那么多月银,我赔不起的!”
“想什么,少爷才不会叫你赔。”大山跟着陈延也有四年多了,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清楚。
“我知道!”二树的话语里也是对陈延满满的感激和崇拜,“可是,我就是怕,很怕。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所以他战战兢兢,所以他从不敢在陈延面前多说话,只能埋头多做事。
……
这段对话听起来分外平常,但坐在屋内的陈延却莫名很不是滋味。
特别是在听到二树说,纸比他贵的时候,他想到这是因为二树家里人都死了,他们那边族里长辈知道他要带走二树,象征性叫陈延留下了二两银子当做‘卖身钱’,给二树的亲眷收敛了尸身。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就闪过很多,纸贵如金,而穷乡僻壤里的一条性命,贱不如纸。
天下何以至此?
他立身于此,又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