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宜就一个毛病,那就是轻易不哭,但只要哭起来,就越哭越上头。
她嫌来回擦眼泪太烦,干脆转身趴在餐桌上,脸埋进胳膊里,眼泪全掉进毛衣衣袖。
沈靖川的好话说了一箩筐,可初宜埋着头,单薄的肩膀一抖一抖,只发出啜泣声。
他的手伸出去又收回来,碰也不是,不管更不是,只知道围在初宜身边打转,体力没费多少,就是心焦,额上冒了一层汗。
手机适时响起,他长呼一口气,拉开一把椅子,紧挨着初宜坐下,一边接起电话。
听那边说了一句话,才反应过来:“老二?”
“初宜到家没有?”
“在呢。”
下意识回答完,沈靖川才眉头一皱,心想我没找你麻烦呢,你还送上门来了。
“几点回去的,为什么不接电话?”
“跟你有关系?”
“……”沈兆庭沉默了一瞬,道,“谁在哭?”
身边的小姑娘还在低低啜泣,看着是受了大委屈,听起来伤心得厉害。
沈靖川突然感觉到浓浓的心虚。
“是初宜?你怎么她了?”
沈靖川虚张声势道:“我能怎么她?况且,她不学好,我还不能管管了?学校老师看重她,推荐她去交换,她可好,拖了一天又一天,把家里瞒得死死的,我就是要狠狠地骂醒她!”
沈兆庭的声音冷下来:“沈靖川,你几岁,你跟她较什么劲?”
说到几岁不几岁这个问题,沈靖川可有话等着他呢,但刚提起气,电话就被挂了。
他再打过去,被提醒对方忙线中。
被初宜搁在餐桌上的手机无声地明明灭灭,电话自动挂断。
又来了两条微信,同样只有屏幕亮起。
看着毫无察觉,只知道埋头哭唧唧的初宜,沈靖川突然不想着安慰她了。
着实是对沈兆庭恨得牙痒痒。
打吧,打一百个,都没人接你的电话。
*
学校想送她出去交换的事,前几天,初宜回家后没说,沈靖川还没着急——确实有一点,但不是很多。
她总要时间想一想。
可一直到今天都没消息,他上午亲自打电话给基金会问了一句,才知道初宜压根就没答应。
饶是沈靖川人近中年、这几年都修身养性,一腔怒火憋了半个多月,也该被憋出毛病了。
他沈兆庭是个什么男狐狸精,就能把个好好的孩子勾得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了?
不说出去交换一年就回来了,因为学习需要,去好几年,又怎么了?
她还这么小,年纪小、阅历浅,过完年才二十岁,总共见过几个男人,看这架势,是就要私定终身?
沈靖川满肚子的气,开火做饭时,都免不了摔摔打打,可一个不小心,最后做出来的菜,全是初宜爱吃的。
那道菠萝咕咾肉,他还费了老大的心思。
等他意识到这个,又差点把自己气得撅过去。
沈兆庭就是这个点来的。
门铃响的时候,沈靖川一点都没想着会是他,所以开门也开得爽快。
不成想,门拉开,就放进来一尊满面寒霜的瘟神。
他连招呼都欠奉,不等沈靖川完全拉开门,就径直往里进,眼神在整个客餐厅扫一遍,问:“她呢?”
沈靖川明知故问:“谁?”
沈兆庭站定以后转过身来,顿顿看他几秒,眼里含着冷意:“我女朋友。”
沈靖川肚子里原本那些心虚瞬时因为沈兆庭这不遮不掩的四个字散了个干净。
没见过欺负人欺负得这么明目张胆的。
他手里还握着锅铲,气愤地挥舞了两下:“哪个是你女朋友,哪个?我这房子里,儿子女儿加上我,一共三个人,哪个是你女朋友?”
“沈靖川,你成熟一点。”
“你说我不成熟?”沈靖川感觉自己都快被气成活菩萨了,“你成熟,就跟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搞到一起是吧?亏你还整天装模……”
沈兆庭的面色一凛:“放尊重点。”
在初宜身上用“搞”字,沈靖川说出口就觉得太不合适。
他今天是被气的失了智,嘴上却不退让。
“别跟我抠字眼。小初整天叫你二叔,二叔,我问问你,你就是这么给她当二叔的?青天白日,把她按在车里啃?你是狗吗沈兆庭?”
半个月前,沈靖川的车跟在沈兆庭后面进了地下车库。
他进去时,沈兆庭刚好在过一个拐弯,所以没看到他。
沈靖川从初宜那听过,有时候沈兆庭会送她回家,所以也没觉得奇怪,只想着打个招呼,还在琢磨沈兆庭要是有时间上去吃饭,家里的食材能做点什么。
可车里的两个人没给他这个机会。
那晚,他没回家,在车里待了大半宿,凌晨叫了一群人,出海钓鱼去了,走了一个多星期。
前几天,才因为记挂着初宜要出去做交换生的事,他了解过,要准备的证件材料零零碎碎的有不少,不放心初宜自己弄,所以回了家。
沈兆庭的神情坦然,被沈靖川提起撞破他和初宜的场面,也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说话啊,怎么不说了?有没有这么回事?还是我冤枉你?”
“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天。”沈兆庭说,“可能真有,也可能是冤枉。”
沈靖川闭了闭眼,被他这幅浑不吝的态度气得心口生疼。
再一想他话里那意思,根本不止一次。
沈靖川有了想杀人的心。
那个可能被杀的,已经在沙发上施施然坐下了,沉默片刻,转脸看过来,不咸不淡道:“不要当着小初的面说这些,她脸皮薄。”
沈靖川扬声道:“用你说?我的女儿,我不知道她脸皮薄?你跟她才一起几天,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是吧?”
说到这个,他想起了沈兆庭进门之前,他自己想着的话题,开始阴阳怪气。
“小初现在是年纪小,大学里的男生还幼稚,等再过几年,出了社会,可能当个科学家什么的,见的人慢慢多了,身边都是跟她一样的这家那家,有共同话题,爱好兴趣也一样,我看那时候,她还把不把你这吃嫩草的老驴放在心上。”
沈靖川活了五十岁,爆粗口的机会不多。
今天把吃嫩草的从老牛换成老驴,已属不易,讲完以后,还觉得别别扭扭。
沈兆庭万年八风不动的模样,即便是沈靖川一手带大的,也早就难从面上看出他的内心波动。
这会儿,沈靖川不求最准,只求最狠,挑着扎心窝子的话没停过。
“多新鲜呢,这都什么世道了,除了你是个万年独的王八蛋,人小学生都谈过几个男女朋友,我小初愿意搭理你几天,是她新鲜,下个月有更好的,说拜拜就跟你拜拜。”
“看你,一副上赶着倒贴的样,今天对我狂,明天被踹了,搞不好还要来找我哭,求我替你说两句好话。”
沈靖川越说越爽,不知道到底对沈兆庭造成了多少点的伤害,但确实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工作。
是啊。
谈恋爱多正常呢。
结了婚都有离的呢。
……
……
沈靖川猛得沉默下来。
跟被霜打了一样。
他尝了口鲫鱼汤,又盖上盖子,继续炖着。
他的心焦,要真用这么几句玩笑般的话就可以化解,那也不用抓心挠肺半个多月。
沈兆庭的脾性,全家人大概要属他最了解。
那是头披着人皮的狼,头颅还总是高高昂着,是狼群里最傲的那一个。
他从不屑于分给虫蛇蝼蚁眼神,但被他叼到嘴里的东西,他就不会再放开。
他把初宜占到了怀里,还会给她走开的机会吗?
初宜过得开心还罢。
沈靖川嘴上数落沈兆庭一百句,一百句都不是真心的。
他的优秀,从人格到手段,没有一处值得诟病。
虽然沈靖川具体不清楚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但他既然决定了跟初宜在一起,就绝不会再朝三暮四。
这辈子都死心塌地,只爱她一个人,是肯定的。
可要是初宜过得不开心呢?
沈靖川并不是不相信她。
他只是站在现实的层面,用局外人的角度去思考他们两个人的未来。
当初宜看过了更多的世界,当她拥有了更广阔的天地,当她发现,她和沈兆庭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当激情退去,她开始觉得,她醉心的学术,和沈兆庭那一身铜钱味并不是很搭,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们的关系复杂,至少对初宜来说,沈靖川知道,已经不是可以随性提分开的程度。
她总是要考虑身边人的感受,万一她觉得不开心了,无论是考虑沈靖川,抑或是沈家的两个老人,总之,如果她还是决定继续忍着……沈靖川想一想那个可能,就觉得心头一团乱麻。
本来,初宜是不必要给自己的人生增加这样的后顾之忧的。
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沈靖川没有生她,却实实在在养过她,对她的爱,不比对亲生的浅。
现在除了这种事,他的内心五味杂陈,舍不得责怪初宜,只能把错推到沈兆庭的身上。
他比她大九岁,也合该担着这个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