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之下,天旋地转,失去对外界一切的清晰感知。
祈行夜还在想着要找回聂文的事,猝不及防之下,就像从悬崖上坠落。
骤然乘风,顿觉失去对身躯的控制,灵魂好像被塞进了滚筒洗衣机,来回颠倒中连个定点都找不到。
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他察觉不到自己的身躯了。
仿佛只剩一抹飘荡的意识。
看不到自身的祈行夜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大门的瞬间,整个人都崩解成无数光点,从宴颓流眼前散去。
就像他看到的聂文一般。
宴颓流惊愕冲出大门,但是看到的只是平静寻常的小镇。
一片岁月静好的悠闲。
孩童,老人,卖花的姑娘……自得其乐,仿佛没有污染,也没有所谓化工厂。
小镇的时间,依旧在按照原本的节奏,缓慢流淌着。
甚至街对面卖花姑娘好奇打量着宴颓流,软和着声音问她要找谁。
宴颓流顾不上小镇居民,只飞速在四周找寻。
……没有。
不论哪里都没有祈行夜的身影。仿佛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人已经就这样蒸发在了她的眼前。
连一粒灰尘都没剩下。
宴颓流垂首,刹那间,仿佛阴影爬上她的脸颊,神情阴郁危险,透露着杀意。
卖花姑娘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宴颓流一把掐住了脖颈,死死掼向身后墙壁。
姑娘后背重击在墙壁上,冲击力震得她皱紧眉毛痛呼。
却在宴颓流手掌下,根本动也不能动。
“祈行夜呢。”
她声线阴冷:“我见过你,不止一次的。第一次可以说偶然,第二次说真巧,那第第四次呢?”
“所以不用拿‘不知道’这种话来糊弄我。”
宴颓流的手掌慢慢收紧:“嘘……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都不是你以为的好人。你最好先想清楚,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逐渐收紧圈口,漫长的窒息是足够折磨的酷刑,让人恨不得痛哭流涕的求饶,乞求一个痛快。
可眼前的卖花姑娘,却只是在最初惹人心疼的痛呼后,就再也没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弱势。
见无法打动宴颓流,对方一心一意想要杀死自己,卖花姑娘竟然也就这样放弃了抵抗。
任由宴颓流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抵在墙上,脚尖都已经悬空,她的面容上却是一片平静。
甚至,在笑。
“走不了的。”
卖花姑娘眼神怜悯:“何苦费心思挣扎?不论是你的朋友,还是你,最终都会留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呢。”
她的样貌还是年轻姑娘的模样,可声音,却沙哑如老妪。
“留下来吧,和我们一起……”
姑娘笑着,慢慢勾起的嘴角咧到耳根下,整张脸都逐渐被血盆大口侵占。她狞笑着伸出手,抓向宴颓流。
“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东西,留在这里,不好噗呲!”
话音未落,鲜血已经迸溅。
宴颓流冷漠的手起刀落,前一刻还青春无限的卖花姑娘,已经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团烂肉。
瞪大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不可置信,死死盯着宴颓流,仿佛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能一点负担也没有的就杀了我?人类难道不是最无法对同类下杀手的吗。
宴颓流却只是冷笑着,垂眼漠然的看着卖花姑娘被劈斩成两半的尸体,在倒向地面的瞬间,已经四分五裂,变成了脚边一团混合着鲜血的烂肉块。
仿佛是早已经烂掉的碎块被胶水拼装,勉强维持着人形,又在强烈外力下露出原形,再也无法维系人类的模样。
此刻就在她脚边,变成蠕动着的肉块,却依旧在发出咕噜咕噜的杂音。
虽然听不到那团肉在说什么,但宴颓流也懒得猜。反正不过是来来回回的那几句骂人话,她常年与污染物打交道,早就见怪不怪了。
无需再问。抬手落刀,将那团肉死死钉在了墙上。
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犹豫。
迸溅着鲜血的墙壁仿佛狰狞的地狱绘卷,成为宴颓流身后的背景。
守在门口的云翳清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位在不久前还昏死过去的虚弱。
明荔枝见怪不怪的拍了拍云翳清,眼神怜悯:“习惯就好。调查局这些成员,一个比一个不像人。”
想要和他们比体术,简直就是小学物理碰瓷爱因斯坦。
云翳清神情复杂:“这真是……人外有人。”
因为宴颓流已经走回来,他最后的声音含混着低沉下去,咽了回去没敢让对方听到。
只在宴颓流跨过大门时跟上去,关切询问:“祈老板在外面吗?找到他人了吗?”
宴颓流没说话,但身周气势,却猛地阴沉冰冷下来。
她缓缓转身,看向大门外依旧波澜不惊的小镇。
长街上,无论孩童还是老人,谁都对卖花姑娘的死毫不在意,依旧乐呵呵做着自己的事情,眯眼晒太阳的平和幸福。
仿佛不论什么样可怕的事情,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像是避世隐居的桃花源,岁月静好的安详合乐。
却更加令宴颓流毛骨悚然。
她静静的注视着,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随即,那已经变成了一团烂肉的卖花姑娘,竟然在血泊里缓缓蠕动,拼凑,靠近。
原本已经不成形状的肉块,竟然又重新组成了一具身躯,就这样在宴颓流眼前,再次变成了卖花姑娘的模样,站在那里笑着看她。
至于地上的血迹或肉块……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连青石板的缝隙里也没有。
“你看,我是杀不死的。”
她的嗓子脆生生的清甜:“既然已经不是人,自然也就没有人的生老病死,不再按照人类的规则生存。这样有什么不好吗?抛弃了人的痛苦,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她的模样却已经衰老,臃肿佝偻,是宴颓流曾和祈行夜一起,在河边见过的那老妪。
卖花婆婆笑着指向宴颓流:“你不是,早就和我们是一样的东西了吗?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假装自己和我们是敌人?”
话音落下,周围人的视线都齐刷刷看向宴颓流。
就连长街上仿佛人偶般僵硬没有生机的小镇居民,也都扭过头来,无声无息的看着她,眼神空洞。
一瞬间,寒凉扑面而来。
就连落在身上的太阳都没有温度。
宴颓流眸光沉沉,危险的直视着卖花婆婆,仿佛下一刻就会暴起冲向她再杀一次。
“宴队,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明荔枝犹豫着小心翼翼的问话,却打断了宴颓流的危险冰冷。
“什么叫,和他们是一样的?”
明荔枝嗓音干涩,问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间挤出来的艰难:“他们不是污染物吗?小镇的人,已经被陆晴舟的实验污染了。那宴队……”
如果小镇已经不再有健康的正常人了,那被污染物认定是同类的宴颓流,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荔枝不敢去深究。就在此刻,他恨不得自己从没长过脑子,也学不会思考。
做个愚笨的人,总好过明白一切的痛苦。
——他看得清楚,那卖花婆婆说话时的模样,不似谎言。
在她说话时,长街居民们也都一副认同的神情,没有人反驳她。像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是……”
明荔枝张了张嘴又顿住,重复几次,才艰难找回声音,问出心中早就有所猜测却不愿承认的答案:“是,明院长,做的吗?”
你变成污染物……是因为明院长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小荔枝!”
白翎羽暴喝:“你在瞎说什么!”
宴颓流却侧身,居高临下望向明荔枝的眸光冰冷,带着探究。
良久,她勾了勾唇角,却是低低笑了出来。
“你倒是没有辜负‘明’这个姓氏。”
宴颓流嗤笑:“都说明家的小公子,是明家唯一的异类,说是黑暗里开出的纯白花朵。我看,未必。”
“——如果你真像外界传言的那样天真善良,怎么偏偏就从十五亿人里,挑中了祈行夜这唯一一个特殊体质?”
甚至,就连神出鬼没,行踪成谜,却令无数人闻声胆寒的科研院院长明言,在明荔枝这里,都仿佛透明。
宴颓流迈开长腿,在与明荔枝擦肩而过时微顿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祈行夜很信任你,从来没有逼问过你的身世,也没有怀疑过你。你最好,好好利用这份信任。”
她压低肩膀,在明荔枝耳边低语:“我很看不惯祈行夜那副有情人的模样,但是别搞错了,他也是被我认可的伙伴。如果谁想要伤害他……哪怕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也不会放任他出事。”
“我会,代替他扫清威胁。”
只要是可能危及大局的敌人,都将死于她手中。
不论是污染物,还是曾经的伙伴。
宴颓流手掌用力,按了按明荔枝的肩膀。
他承受不住的晃了晃。
抬头想要反驳时,宴颓流却已经收回手掌,慢悠悠继续向前离开。
只剩下云翳清和白翎羽在旁边,眼神复杂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其实挺喜欢吃荔枝的。”
白翎羽诚恳道:“但自从我发现荔枝原来还长了牙,会咬人之后……”
“更喜欢了!”
她欢呼雀跃着冲向明荔枝,蹦起来一把将他死死抱住,惊喜道:“小荔枝竟然还有这么硬气的一面?不愧是能跟着祈行夜的人,我就说,那家伙不会放一朵娇花在身边的,一定是吃人的霸王花。”
“没想到小荔枝这么棒!爱死了。”
白翎羽压制不住的兴奋:“所以你不和明言明镜台来往,是因为你知道些什么吗?快和我说说。”
明荔枝艰难的抬手拍白翎羽的手臂,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勒得喘不过气了,就像一条翻白眼的鱼。
最后还是云翳清看不过去,抽了抽嘴角,无语走过来握住白翎羽肩膀。
刚一搭上手,就被白翎羽条件反射抬手抓住,顺势一个过肩摔。
云翳清顿觉天旋地转,差点没把五脏六腑给撞出来。
不过白翎羽这么一动,也顺便放开了明荔枝,让他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吓得赶紧一溜烟跑了。
警惕缩在墙角,不论白翎羽如何诱哄都不靠近。
活像炸了毛的小猫咪。
云翳清在心里暗自比了个“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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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荔枝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被摔得晕头转向,维持着倒地不起的姿势,转头看明荔枝:“宴队长,说的都是真的吗?”
云翳清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审视:“你打算对祈老板不利吗?”
明荔枝眼神黯淡下去。
他抱紧了膝盖缩成一团,像受惊后蜷缩的猫咪,不敢再伸出试探的jiojio。
“我不是京城人,也对你到底出身于哪个世家大族还是高门府邸,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云翳清深深注视着他,问:“你会背叛祈老板吗?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我很喜欢你,荔枝。但我希望你能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建立在祈老板对你的喜欢之上。一旦你和祈老板的利益起冲突,我,还有左春鸣或是秦伟伟等所有人,都会坚定不移的站在祈老板身后。”
云翳清声音冷静:“不论你想做什么,我希望你在做之前,想清楚这一点。”
“不会。”
明荔枝毫不犹豫的坚定回答:“我不会背叛老板。”
他抿了抿唇,眼圈发红:“那可是……老板啊。”
救赎他,等同于赋予他二次生命的老板。即便他背叛自己的生命,也绝不会背叛他家祈老板。
云翳清看着他,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在说谎。
半晌,才点点头,收回视线:“我相信你。”
不论在其他问题上有没有说谎,关于祈行夜,明荔枝的认真的。
那这就够了。
云翳清对什么明家不关心,也不在意明荔枝一路走到祈行夜身边,身后究竟都掩藏了多少黑暗与危险。
他在这行当里摸爬滚打,遇到祈行夜之前还差点死在云省山林里,见到的那些人,哪个没点故事?君子论迹不论心。①
“过来,扶我一把。”
他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向明荔枝招了招手:“被白翎羽摔死了,起不来。”
本以为自己要被嫌弃而沮丧的明荔枝,顿时眼前一亮,颠颠摇着尾巴小跑过来。
“云哥你不怀疑我啦?”
云翳清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说不会吗?你说了,所以我信你。”
“就这么简单。”
明荔枝一愣,漂亮干净的眼睛里缓缓浮现出一层水光。
但不等他说什么,就已经被白翎羽一声欢呼猛地抱住,勒得差点没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过于兴奋的白翎羽像是找到了心爱的玩具熊,猛抱住明荔枝不撒手,激动的询问他有关明家另两位的事,大有一副不从他嘴里撬出情报不罢休的架势。
看得陈默连连摇头。
什么时候队里的审讯专家变成翎羽了?小荔枝看起来快死了。
陈默怜悯的看着明荔枝:自求多福吧我的朋友,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明荔枝颤巍巍伸出手求助:“QAQ救,救我。”
云翳清轻笑一声,摇摇头,走向宴颓流。
“现在我们是什么打算?”
宴颓流站在阴暗处,修长结实的身躯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一眼望过去,不知哪里是黑暗,哪里是人。
她闭目养神,仿佛对周围不再关心。
云翳清也不催,只靠着旁边墙壁上,陪宴颓流一起站着,一副吹风看风景的悠闲架势。
宴颓流颤了颤眼睫,睁开眼时,依旧是一片漠然。
“等。”
“除了等待,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现在唯一的出路,在祈行夜身上。”
——绑住了祈行夜与商南明的命运红线,同样也是他们离开桃子镇唯一的路。
商南明没有走进桃子镇,他是目前唯一一个没有沾染桃子镇磁场,缺失时空的。
而祈行夜刚好与3队众人相反。
他身上不是缺少时空,而是时空过多。
刚穿越过界壁,去往第二世界又折返的他,仿佛是一团狂暴雷电的集合体所有的紊乱磁场都在他身周环绕。
却又在特殊体质的整合下,乱中有序,形成了属于他自己的体系,俨然自成一派。
在祈行夜向她说明了第二世界和陆晴舟的交易后,宴颓流已经恍然明白,桃子镇最危险而令人恐惧,并不是污染物。
不论是179还是170案件,最棘手的,一直都是时空。
像站在大海龙卷风的涡旋旁,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其中,万劫不复。
即便骄傲如宴颓流,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局面,已经超出她所能掌控的程度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商南明和祈行夜这对搭档。
并且缺一不可。
云翳清点点头,平静望向远方。
桃子镇确实如它的名字传说一般,是个山清水秀的安静地方,远方群岚如黛,天空晴朗灿烂。仿佛只是个平静安详的小镇子,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可却连最强力的调查官,也折戟于此,无法寸进。
“我不是调查局的人,也不了解你们说的那些污染啊,界壁啊。做救援队这么多年,我从工作中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学会不听不看记不住。”
云翳清侧首,淡淡问:“但是,门外的人说,你和他们是同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②
这是一句过于绝对的话。但在很多时候,这句话都可以让人避开潜在的危险,提前防范。
“所以,你是吗?”
云翳清平静问:“我对你的身份和过去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会对祈行夜不利吗?”
宴颓流微不可察的皱眉,侧眸看他。
两人间谁都没有先说话,场面一时陷入死寂。
污染物与人类之间,二十几年来一直针锋相对,不死不休。
没有甚至可言的污染物,唯一仅剩的本能,就是杀戮,吞噬这个世界。
这样的局势下,如果宴颓流真的如那些居民所说,是污染物……
云翳清的心脏不可自抑的坠落下去。
宴颓流却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收回视线,修长手指从口袋中勾出烟盒。
“我不是任何人的朋友。如果你对我还有任何稚儿过家家一般的天真幻想,为了你的小命,我劝你趁早认清现实。”
“我会背叛任何人——只要他们站在大局和人类对面。”
她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唇边,烟雾中眯了眯眼眸:“如果祈行夜就是人类的未来……那么没错,我不会背叛他。”
云翳清松了口气,浑身肌肉松懈下来。
他轻笑:“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