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长官,商长官!”
黑色制服烈烈翻滚划过大门,如滔天怒浪,气势惊人。
商南明大跨步穿过长廊,无视慌张担忧的阻拦,走向局长办公室。
“让开。”
他掀了掀眼睫,冷漠注视挡在身前的局长守卫。
武装守卫心脏颤了颤,还是在商南明面前气弱,犹豫着退到一旁。
商南明推门而入,气势汹汹。
紧随而来还是慢一步的局长秘书眼前一黑——这气势,怕不是来杀局长的!
商南明的到来,打断了局长办公室内的谈话。
林不之和张长官同时闻声抬头。
张长官惊愕:“商……”
“退下。”
商南明声音很冷,锋利的眉眼间堆积着冰雪。
张长官很想像以往那样骂两句,但刚抬头与商南明目光相接,忽然冷得肝颤,一句话都不敢说,赶忙转身就跑。
这架势,怕不是来宫变篡位的!
只剩下坐在办公桌后的林不之,微微笑着抬眼看商南明,温润如玉。
“是谁批准了祈行夜参与3队任务?”
商南明声线低沉。
听得被锁在办公室门外的秘书紧张捂住心脏:来了来了,果然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就说瞒不过商长官。
林不之挑眉,微讶:“祈行夜在任务中吗?我还以为他在休假?”
商南明冷笑:“林不之,装傻没有用。”
“余荼不敢直接从我这带人走,她一定会给自己找安全线,你是她拿来背锅的最好选择。”
“况且那是3队的任务——什么时候,3队能绕过你林不之运行了?”
商南明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位常常微笑着看似好脾气的局长,在笑容下面究竟是怎样的深渊。
调查局从无到有,其中艰难,寻常人难以想象,却都是林不之一力撑过来。他就像大树,盘根错节牢牢抓住每一寸土壤,掌控着调查局明里暗里的局势。
慢条斯理,不动声色。
谁若是敢因林不之的笑容就轻视他,必会付出高昂代价。
林不之静静与商南明对视,随即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抬了抬手,示意商南明坐下。
“南明,祈行夜不是三岁稚儿,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有自保的能力。绝大部分调查官,都比不上祈行夜所表现出的战斗能力。否则,我也不会任命他做学院的总教官。”
林不之双手交叉,立于桌面:“但是你,南明——你会不会,对祈行夜过度保护了?”
调查官需要被保护?天方夜谭。
调查官本身就是保护者,被教导和千锤百炼中磨练出的战力,足够让他们应对任何棘手场景。
而祈行夜,更是其中佼佼者。
林不之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商南明定定注视着林不之,许久,开口:“林局长,你做过噩梦吗?”
“梦里,秦伟伟死在你怀里。”
林不之瞳孔紧缩,猛地惊愕抬头。
难得失去情绪控制,眉眼间泄露肃杀愤怒。
商南明却视若无睹,平静道:“我做过这样的噩梦。”
“不,我经历过。”
祈行夜忘了。
但他没有。
十八年前,那场最后被定性为是车祸的污染案件中,祈行夜父母被缝隙污染,祈行夜也为了保护他,死在他的怀里。
缝隙无差别的攻击狂暴,铺天盖地。
那一年才七岁的小祈行夜,却毅然决然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下所有污染。
哪怕浑身是血,痛得颤抖,小祈行夜却只记得问他——‘你还好吗?’
我有没有……保护住你。
用单薄弱小的肩膀,为他撑起了一片天。
眼睁睁看着少年时的祈行夜在血色中仍努力冲他微笑,气息渐渐低弱,然后死在他的怀里……从此成为了商南明长达十八年的噩梦,挥之不去。
更不敢遗忘,当年的痛彻心扉,绝望无力。
于是商南明发誓,此生绝不让自己再陷入同样的境地,无法护住祈行夜的无力。
“林局长,你为了保护秦伟伟,在大战前夕故意气走他,将他推出了污染这片水潭,保证他的安全。”
商南明声音坚定:“我也有要保护的人。”
“名字是祈行夜。”
“哪怕我死,哪怕世界灭亡,我也绝不会……让祈行夜再次死亡。”
掷地有声的坚决。
林不之微微睁大了眼眸,下意识屏住呼吸。
从一个名不见经传,前途生死未卜的实验品,到位高权重,大权在握的特殊长官,商南明走了多久的路才走到这个位置上,林不之最清楚。
当在污染现场被发现的年仅十岁的商南明,被明言带走时,没有人认为他还能活着回来。
——那是明言。
最聪明,却也最残酷的存在。
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数据参数,明言可以严苛的反复实验,压榨最后一丝生命力,为求成功不吝手段。人类和小白鼠,在他眼里没有区别,生死无关。
在明言眼里,看不见道德善恶,只有科学。
林不之曾经试着打听过商南明的现状,但在明言统治下的实验室铁板一块,无法透出任何消息。
甚至实验室发生过不明原因的暴动,导致当年参与过与商南明相关实验的核心实验室研究员,几乎全都死亡,只剩明言一人。
明言却也只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在医院危重病房无知无觉的躺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在实验室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包括林不之。
很长一段时间里,林不之都以为商南明已经死亡。
那么小的孩子……究竟是怎么在明言那里撑下来的?那是连成年人都不可能忍受的痛苦。
而现在,商南明给出了答案。
——“因为祈行夜。”
商南明冷酷如冰雪堆积的声线,却唯独在提到祈行夜时,有温柔的错觉。
“我不可能,让祈行夜经历我曾经遭受的一切。”
实验室,科研院,明言……
研究员会说,这是为了全人类造福,实验品的死亡是有价值的,在他们的死亡上,人类会得救。
从实验品身上获得的数据,将成为科研院对污染研究的基础,夯实地基,直到高楼万丈。
但是,当逐渐长大后的商南明想办法反过来掌控实验室,将研究员扔进污染区,看着他被污染的惊慌失措,向他说出曾经他说过的话。
“你为什么害怕?这是在造福人类,你的牺牲将成全你的实验。”
研究员却满脸惊恐,涕泗横流。他不想造福人类,他想活着。
他怕死。
于是,商南明恍然明白:哦,原来你们口中的“造福人类”,只是在实验对象不是你们自己的时候才生效。原来你们也只是一群自私而贪生怕死的家伙,对自己和他人是两套截然不同的标准。至于究竟是什么标准?以获利自己为准。
那一年,商南明十五岁。
身量瘦削修长的少年一袭白,却成为了令整个实验室恐惧的死神。他走过的路,满地血色。
那些曾经参与过对他实验的研究员们高高在上,在安全区域里假惺惺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满口都是家国人类正义凛然的主义。
可当死亡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们却再也记不起来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漂亮话,只哭得丑陋,乞求放过自己。
——你们要求别人牺牲自己的命。然后呢?
哦,原来你们是踩在别人的生命和牺牲上,来成全自己的声名。
有人在实验室里经受折磨,苦苦忍耐。有人却津津乐道于自己又发了几篇论文,获得了哪些奖项,评了职称又升了职位……却唯独没有科学。
商南明对他们很失望。
于是他把那些研究员一个个扔进污染里:看,你们梦寐以求的实验品,现在有很多了。
你们可以研究自己。开心吗?
回应商南明的,是研究员们惊恐的哭嚎。
求生者,反诸死。
但当少年时的商南明踩踏过满地血色,走到当年仍算是年轻的明言面前时,这位声名在外的科研院院长,却只是一脸狂热的看着他,哪怕浑身是伤跌倒在血泊中,也只顾着飞快记录和分析。
根本不顾及自己越发急促艰难的呼吸,和将要流逝的生命。
你快死了,你不害怕吗。
商南明垂眼问明言。
明言却咧开笑意:害怕?不,这是值得庆贺的好事。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对科学探索的更近一步,更能令人高兴的?
没有了。
这不是死亡,是科研毕生所求的真理降临。
明言的气息在衰弱下去,握笔的手都在颤抖,眼前模糊看不清字,却仍旧在咬牙坚持,记录商南明,也记录自己的死亡。
他说,在我的死亡之上,后来者会看到污染科学的曙光,我的死亡所带来的数据,将会成为铺垫向未来的基石。
——污染科学,永不熄灭。
死亡无法吓退明言。
这位科研院院长比起学者,更像偏执的疯子,将自己的血肉都融铸为照亮污染的明灯。
年少的商南明注视明言良久,转身离开。
给明言留下了最后一口气,让他可以继续活下去,完成污染研究。
‘明言,我给你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但并非没有条件。’
‘去完成你的研究,弄清楚该死的污染到底是什么,为生命找出一条生路。’
‘但是这并非无限制的宽恕——当你放弃研究,失去对科研信仰的那一天,我会再次拿走你的性命。’
伪善者被判处死亡。
而真正忠诚于狂热科学信仰的研究者,得以穿行过审判,在吹响的末日号角声中,返回人间。
林不之不知道这段往事,不知道被他愧疚心疼的商南明,早就亲手为自己讨回了正义。
知道此事的,只有商南明和明言。
科研院一些资历老的研究员科学家,其中敏锐者,或多或少察觉到了些什么,对当年席卷科研院的那场死亡海啸有所猜测。
但也只是因此而更加畏惧商南明。
商南明不仅是调查局和科研院得以建立的地基,所有调查官使用的武器,对污染的研究了解,得出的定理公式……全都基于曾经商南明的实验。
他更是制衡科研院的武器,调查局的定海神针。
只要有商南明在,就翻不了天。
但是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对失去祈行夜的恐惧。
——那是商南明最深,最无法与人言说的噩梦。
甚至,商南明偶尔在想,如果那时负责追踪污染的不是他,在京城侦探社与祈行夜相遇的不是他,没有人为祈行夜遮掩特殊体质,祈行夜特殊而珍贵的价值暴露在其他人眼前……
祈行夜会遭遇什么?
会吸引来明言吗,重复他当年的痛苦?
还是……他不敢想。
哪怕注视着祈行夜,都会忍不住后怕。
只有触碰到祈行夜的温度,感受着他的气息,看他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继续做他快乐的小侦探,商南明才觉得心脏落回胸膛,终于能安下心来。
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能忍受祈行夜从自己视野内消失,脱离自己的看顾庇护,去往不知何处的险境?
如果受伤呢?如果祈行夜需要帮助,自己却没能及时出现呢?祈行夜保护所有人,那谁来保护他?
商南明眼中痛.色,沉静幽深令人不敢直视。
林不之怔愣许久,终于一声叹息,拉开身边抽屉,将一份文件递给商南明。
“未记录案件170与179,桃子镇反复出现的污染案。白翎羽等三名队员失踪至今未归,余荼和宴颓流负责解决正在发生的179案件,找出并销毁污染源,带失踪者回来。”
林不之:“他们昨日动身,你现在去追,也来得及。”
商南明颔首:“谢谢。”
就是这声谢,没什么诚意,只是走个过场的敷衍。
“南明。”
商南明起身便走,林不之却在身后喊住了他。
“你……怨恨过我吗?”
林不之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那个十八年来不敢出口的问题。
商南明顿住脚步,侧身居高临下的看向林不之。
“不。”
他平静道:“你当年做出的是正确的决定,我确实拥有很高的科研价值,足以为科研院奠定污染研究的基础,破开A国对我们的封锁,跻身世界一流梯队。”
“从结果上看,你的决定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是我在你的位置,也会对我做出同样的决策。”
“但是。”
商南明声线冷了下来:“对祈行夜,不可以。”
“林不之,如果你还有动祈行夜的想法,我劝你尽早打消。”
商南明眉眼冷肃:“你伤祈行夜,我便杀秦伟伟。”
林不之瞬间瞳孔紧缩。
但再看去,商南明已经恢复平日里面无表情的平静模样,微微颔首致意,随即转身离开。
局长办公室大门打开时,门外焦急等待的众人立刻向这边聚拢,伸头向办公室里看去。
——局长还活着吗?
——卧槽商长官的气场好可怕!这是刚杀完局长出来吗?
——局长,局长你死得好惨啊局长!呜呜,让我们恭迎商局长,鼓掌!
商南明垂眸,漠然扫视众人:“工作很轻松?还有闲暇时间看热闹?”
众人惊恐,顿时作鸟兽散。
他又看向挡在自己面前的局长秘书,眼神淡漠。
秘书差点“汪”的一声哭出来:局长!局长你要是没死你吱一声啊——要是死了,我可就立地投靠商长官了嗷。
而此刻远在京城大学的秦伟伟:“阿嚏!阿嚏!”
旁人关心:“秦主任,空调温度太低了吗?”
秦伟伟抖了抖,勃然大怒:“好啊臭小子!一定是祈行夜那个孽障又在坑我!”
校长:“…………”
他叹气转身,语重心长:“看到了吗?这件事教育我们,收学生要小心再小心,省得日后惹出祸事来,连累师父。”
于是等秘书悬着一颗心冲进局长办公室时,就看到林不之阴沉着眉眼的冷肃模样。
他高坐长桌后,眸光凌厉,仿佛连他所在的那片空间也跟着一起暗了下来。
秘书第一次看到林不之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由一惊。
“局长……?”
林不之掀了掀眼睫,平静望向声源。
那一瞬间,秘书仿佛看到滔天巨浪扑向自己,海水飘摇,深渊沉沉不见底。
他被彻底惊到了。
半晌,林不之主动收回视线,转眸看向别处,秘书才得以喘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商南明呢?”
他沉声问:“出发了吗。”
秘书看了眼门外:“还没有,罗溟队长在汇报,似乎有重要事。”
他垂手等待林不之进一步的指令。
却一等,就足足等了几个小时。
林不之最终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派一队局长守卫去桃子镇外围,准备接应祈行夜……我不管局势如何,只有一个要求。”
“——祈行夜,必须活着回来。”
秘书垂首应是。
转身欲走,却又听林不之:“等等。”
林不之抿了抿唇,眸光明暗不定:“另派一队守卫,去京城大学。”
这位秘书处理调查局外务几个月,昨日才刚回来。
他先点头,又犹豫问:“是为了……”
“秦伟伟。”
林不之声音发狠:“京城大学民俗学系主任秦伟伟,是调查局重要的合作伙伴,务必,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秘书颤了下,弯下腰:“是。”
而商南明正准备出发,以最快速度赶往桃子镇,就见罗溟大跨步飞快向自己走来。
“商长官,华府密报。”
罗溟压低声音,递过来一封特殊渠道传回来的密信。
商南明一眼就认出,名戳是枫映堂的暗号。
——只有在秘密任务中的外勤调查官,遭受到严重人身危险时,才会启用这条绝对安全并保证抵达的信息渠道。
但一旦使用,就对应着一名专员暴露身份,不再安全。
而线路暴露后将成为一次性任务,不可回溯。
除非是生死危机,否则在外的调查局人员,绝不会轻易使用这条线路。
商南明目光一凝,迅速拆开密信,按照秘密编码翻译译文,得到电话号码,切换到加密安全线路拨号,转接,向接线员给出特殊长官秘钥,得到口令和对接人。
最后才从大洋彼岸的对接人那里,得到了枫映堂的安全号码,联系上了“休假”中的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