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一切,只是你深重愧疚下的幻想,是大脑在支撑因为目睹儿子死亡而将要崩溃的你?
寒意顺着脊椎一寸寸上窜。
纪光只觉得今夜,出奇的冷。
“牧然……”
他轻声呢喃,伸出去的手却只握住了空气。
只着单薄衬衫的高大身躯颓然耷下肩膀。
纪光垂着头,看着自己脚边实验体冰冷青白的脸,神情不明。
……真的吗?
死的究竟是村民,还是实验体。看到的究竟是真人,还是自己的幻想?
纪牧然浑浑噩噩的从昏迷中睁开眼,视野就被小少年靠近的精致面孔全部占据。
“!”
他吓了一跳,猛地想要站起身,却慌张向前撞上了小少年的额头。
“咚!”的一声脆响。
小少年眉眼不动依旧面无表情,眼眶里却有泪水在打转。
白皙的额头红了一片。
纪牧然捂着额头龇牙咧嘴,结结实实的一撞疼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可一抬头,才发现疼的不仅是自己。
“对,对不起。”
他看着小少年的眼泪,慌了手脚:“你没事吧?你怎么哭了,诶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我没事。”
晶莹的一滴泪顺着脸颊划过。
小少年却依旧面无表情,声音都硬邦邦的,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我只是实验体。实验体不知道疼。”
他抽噎了一声:“我不疼。”
纪牧然沉默了:“…………”
下次你再说这种话之前,先把眼泪擦擦更有说服力。
他慢慢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有些奇怪。
没有父亲,也没有村庄。还是在之前的运输车厢里。他靠在车厢壁上,四周是七倒八歪的白衣尸体。
集装箱全都打开了,可本应该平整的金属壁却凹凸不平,那凹痕……怎么看都像个人形。
好像是谁把人抡了上去,硬生生砸出一个凹坑。
纪牧然自己却完好无损,连个破皮都没有。被好好的保护着。
“你……我看到你杀了很多人。”
他犹豫着看向自己眼前的小少年,一动,衣服却从肩膀脱落。
纪牧然低头,发现是一件黑色的制服,肩章黑星染着斑驳血迹,还缺失了几颗。
像是制服的主人,经历过一场激烈厮杀。
他讶然,皱眉不知所措:“这……”
“你怎么知道,我杀的是人,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小少年却问他:“你亲眼看到,亲自验证过吗?”
纪牧然眨眨眼:“这是哲学问题吗?”
人是不是人?
小少年:“…………”
他抱膝半蹲在纪牧然面前,面无表情的嫌弃:“你伤到脑子了吗?”
“你不觉得,那堆人,有什么问题吗?”
小少年抬手,凌厉指向不远处打开的集装箱。
纪牧然顺势看去,犹豫着却没敢出声。
昨天还只是个在学校上课的高三学生,今天就被扔进了危险的污染战场最中央……纪牧然能看着这些死状狰狞各异的尸体,忍到现在没有昏厥过去,已经超过很多刚进调查局的新人了。
他实在是分不清,尸体和尸体之间有什么区别。
但小少年就蹲在他身前,两人之间距离不到半米。在“幻觉”中见过小少年是怎么杀人的纪牧然,怀疑如果自己说错了,会被小少年直接抬手杀了。
——对方看他的眼神,本来也和看尸体没什么两样。
小少年嗤笑一声,站起身。
纪牧然这才看清,小少年并不仅仅只穿着那件手术服。
身上还披着一件染血的校服。上面还能看到被写上脏话后,努力洗到发白的痕迹。
纪牧然对这再熟悉不过了。那不是他的校服吗?
同班的男生在那件校服上,用马克笔写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脏话骂他。他不想让母亲担忧伤心,所以趁夜自己洗了很久,冬日水管里的水很冷,骨节都红通通一片,皮肤搓出血痕,才勉强将校服洗干净。
但怎么,他的校服在小少年身上?
纪牧然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哦,好像是他送出去的。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漂亮得瓷娃娃一样的小少年,竟然会是凶残的杀神,还担心对方会不会冷……
小少年注意到了纪牧然的眼神,低头看去,挑了挑眉,难得有了表情变化。
“被欺负了?”
纪牧然抿了抿唇,不说话。但委屈的神色还是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小少年眉眼悲悯:“为什么不打回去?任由他们欺负。”
纪牧然没有说话。
小少年也不催,转身就准备离开运输车。
“……因为不可以。”
纪牧然的声音像呜咽幼猫一般,从身后传来:“因为我比他们更强,所以不应该打回去,而是应该保护他们。”
小少年脚步顿住。
他缓缓转身,看向黑暗角落里缩成一团的纪牧然,眸光幽深:“即便他们欺负你?”
“即便他们欺负我。”
纪牧然的声音发闷。
一时间,两人之间的车厢安静下来。
车厢外也只有风摇晃树枝的声音,四周安静得可怕。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活人。
“不走吗?”
小少年的声音忽然传来。
嗯?
纪牧然茫然抬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小少年向车厢外扬了扬下颔:“下一次空间覆盖快要来了。你要留在这也可以,但很快另一个空间的尸体就会重叠过来。”
“看运气,如果你运气不好,和另一具尸体完全重叠,那你就真的卡死在两个空间的缝隙里了。”
他的声音平静到冰冷,说起死亡,不过呼吸般自然。
纪牧然不由得抖了下,赶紧站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是空间覆盖,怎么会有两个空间。但他明白了小少年的语气——这里不安全,要去安全的地方。
他连忙跟上小少年,试探着走了几步,发现对方并没有杀自己的想法,这才敢松口气。
“我叫纪牧然,你呢?”
纪牧然犹豫着,还是开口打破了僵局:“你叫什么?你眼睛下面纹的,是你的名字吗?”
“……小纪。”
“嗯?”纪牧然没听清。
小少年抿了抿唇,耳廓微红:“我说,我叫小纪。”
他似乎有些恼怒:“你是伤到脑袋了吗?A09这种东西……怎么看也不像人的名字吧?只是个机器出厂序列号。”
啊?
纪牧然怔了下。
“要走就快走。”
小少年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要是想留在这等死,我也不会阻拦。”
他紧了紧肩上带血的校服,率先走出了运输车。
纪牧然对眼下的情况仍是茫然,犹豫着不知道应当前进还是后退。但看小少年轻车熟路的模样,他咬了咬牙,还是追了上去。
刚一出运输车,他就惊呆了。
书上说,地狱十八层,各有不同,惩戒罪人。
可眼前的景象,更像是将十八层地狱压缩在了同一层,到处都是流动的血液和火光,尸骸在其中烧成黑炭,血腥和焦糊味弥漫。
直熏得人眼睛发酸流泪。
“这是什么?”
他试探着问身边的小少年:“我爸,他……”
“他不在这里。”
小少年站在车杆上,垂眸冰冷注视着地面上横倒一片的尸体:“这里就是他选择的结果。所有因为选择而延伸不同的空间,最终都会在这里交汇。”
纪牧然听得艰难。每一个汉字读音他都听得清,但组合到一起,他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不过,当小少年说他父亲不在这的时候,他还是难以抑制的高兴起来。
“我爸,他现在还平安吗?”
纪牧然眼巴巴看着小少年问:“他还好吗?”
小少年本来不想回答。
可纪牧然实在有一双过于明亮好看的眼睛。
遗传自纪光的剑眉星目少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当他注视着你时,那份专注仿佛是他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人,只有你能救他于水火。
小少年别扭的转了转单薄身躯,不太自在的“啊”了一声。
“比起那个人,你还是更关心下你自己吧。有事的是你才对。”
可纪牧然就想听不见后半句一样,确认了父亲平安后,就忍不住笑起来,年轻的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稚嫩。
但也格外清澈干净。
小少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嗤笑:“就这么高兴?”
纪牧然笑眯眯点头:“嗯。知道他没事,我就安心了。”
“我还年轻,受了伤也恢复得快,我没事,有什么危险我可以来扛,就冲我来吧。”
他显出几分轻松,比刚刚活泼不少。
“我也姓纪。没想到我们竟然是一个姓?那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纪牧然几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小少年:“我们这是要去哪?能去找我父亲吗?你为什么会在冷冻车里,那些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名字……那个人又没说。”
小少年嘀咕着,有些不自在的扭过脸去,不看纪牧然。
但少年人的精力和求知欲同样旺盛。
在确定了小纪不会伤害自己后,纪牧然比刚刚开朗太多,笑着一遍遍询问,也不害怕小纪对自己冷脸。
小纪好烦。
小纪有些后悔。
早知道这家伙会这么粘人,就不带他出来了。
纪牧然却还锲而不舍:“关于我爸爸的事,你能再和我说一点吗?还有你说的实验体是什么,污染?”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
小纪忽然站住脚,恼怒:“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纪牧然惊喜:“你也喜欢十万个为什么吗?我五岁生日的时候,我爸爸送了我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做生日礼物,可惜那时候我太困了,没有等到他回家就睡过去了,他是把书放在了我床边。”
“我很喜欢那本书。你也喜欢吗?”
小纪:“…………”
他抽了抽唇角,无语:“你是在向我炫耀你有那个人的礼物吗?生日还有人送你礼物?”
“死心吧,我是不会嫉妒的。”
小纪扬了扬下颔,一身正气镇定。
纪牧然:“啊?没……”
我没炫耀,只是想知道有关我父亲更多的事。想从你们口中,拼凑出我没见过的、父亲的另一面。
“我不是你父亲的同事,也不知道他的故事。但是……他也送了我一份礼物。”
小纪攥紧了衣袖,缓缓轻声道:“他给了我,有生命以来第一份礼物,他赋予了我人生。所以,我得把你送回去。”
送到那个人的身边。像一个被精心准备的礼物。
就像他把姓氏送给我那样。
纪牧然不太能听得懂小纪说的意思,但他看懂了小纪的表情。
——山雨欲来前的紧绷严肃。
不等纪牧然问出口,忽然间,他听到了掩盖在风声之下的杂音,窸窸窣窣,从四面八方传来,向他们所站立之地而来。
他警惕转头,却惊愕看到不远处的山上,所有的树木就像活了一样拔地而起!
树木摇摇晃晃的在向这里靠近,大地都被震得颤抖。
……不。
颤动并非来自那些参天树木,而是土地之下,有什么东西如土龙般翻滚而来,在田野里冲开一条路,直直指向纪牧然。
纪牧然瞳孔紧缩,被直冲自己而来的威压震慑在当场,浑身发冷,就连抬起手臂都艰难。
只能眼睁睁看着土龙冲向自己,已至身前,眼看着就要吞噬自己。
突然间,身旁一股大力传来,将他拽到身后。
纪牧然眼前一花,只觉白色覆盖全部视野。再定神看去时,就见小纪挡在自己身前,白衣翻卷如一朵朵花瓣绽放。
小纪唇瓣抿紧,抬手间仿佛无数波涛浪花化作咆哮水龙,直冲向那股袭击的力量。
两股不同的力量对冲,冲击波炸开向四面波及,瞬间掀翻车辆尸骸。
只有身处于风暴中心的纪牧然被小纪牢牢护住,没有落得个被吹飞的命运。
“你听说过,海神的故事吗?”
小纪冷淡清澈的声音响起。
纪牧然怔了下,才意识到小纪是在和自己说话。
“小纪,你……”究竟是什么,人吗?这是,人能拥有的力量吗?
“最初,被关进瓶子里的海神,想要重新拥有世界,他许诺以无尽的财富和感激。”
少年的音色清冷,泠泠如泉水叮咚。
“可是,界壁拒绝了它。”
平地吹卷咆哮的狂风中,有一人单手插兜,缓步行来,风在他身边恭顺而恐惧的低下头,让出一条路,不敢吹拂起哪怕一根发丝。
青年掀了掀眼睫,淡色唇边噙着一抹笑,穿透过狂风,看向坚定力在风暴眼中央的小少年。
“它想要挣脱。它在怨恨。凭什么脆弱又愚蠢的种族可以被世界庇佑,不需要竞争也可以存活。可拼尽全力的它们,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存活。”
青年低低笑出声:“刚刚,纪光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凭什么有剥夺生命的权力,这不公平。”
他歪了歪头:“大概……凭我更强。”
“公平?”
青年嗤笑一声,不屑道:“如果论起公平,界壁又何尝公平?我的世界满目疮痍,坠毁在即,可你们的,却依旧完好无损。”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凭什么?”
他笑着问:“那你呢,你不怨恨吗?你明明拥有和我一样的力量,却被渺小愚蠢的人类关在实验室内,不见天日的折磨痛苦。现在,我解开了你的束缚,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为你而来。”
“可为什么,你现在站在那一边?”
青年歪了歪头,笑着缓缓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和我一起走,怎么样?我们一起,可以做成很多事。你不恨那些人类吗?不想复仇吗?将那些折磨你的人杀死,看他们体会你曾经的痛苦。”
“我是来接你的。不要抗拒我。”
青年行风而来,挽起的衣袖下,手腕瘦削白皙。
小纪身形纤细瘦弱,在狂风中却稳如磐石,将纪牧然牢牢护在身后。
他毫不犹豫的冷声拒绝:“我不。”
青年皱眉:“你说什么?”
“我和你们不一样。不要用臭虫来污蔑我。”
小纪扬了扬下颔,像高傲又目下无尘的猫:“我不是那些只知道吞噬的丑陋东西,人类给我的,也不只是痛苦。”
“就连人类自己,不也一样被欺负,忍受痛苦?”
他侧眸,冷冷瞥了眼身后的纪牧然:“可腐土里开出来的花,是纯白色的。”
“有人爱我,有人赠我名姓,予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