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库大门洞开,冷雾和污染粒子交融形成团团雾霭,不辨方向。
踏入其中,整个世界包括医院,全都隔绝在外。
只剩下停尸台上坐着依靠在一处的两道身影。
余大苍老的佝偻着腰,和母亲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都笑了起来。
好像时光倒流,一切悲剧还没有发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子,日子虽然辛苦,但勉强也算过得下去。母亲偶尔下班时带回来一个烂苹果,两人也能分切吃得香甜。
冬天房子很冷,被褥衣物单薄破旧,吃食也不多。有时母亲找不到工作,就带着他去菜市场,捡垃圾桶边上别人不要的烂菜叶子。
好心商户会把那些冻伤或损伤难看的菜,过期生虫的米面油放在垃圾桶外面,不让垃圾脏了菜,他们拿回去,就是救命的饭食。
垃圾桶里,总是能翻到好东西。别人不要的衣服,吃到一半的面包牛奶,还能用的桌椅板凳。
还年幼的余大最喜欢和母亲一起去翻垃圾桶,那是收获宝藏的快乐。别的小朋友有新玩具和漂亮衣服,但他不羡慕,他有母亲和宝藏。
紧巴巴又艰难的人生,但因为有彼此的存在,也有了活下去的奔头。
母亲没钱,他很小就辍学,于是在他挑起家中重担后,咬牙发誓,就算累死自己,也绝对要送他的孩子去上学。
他受过的苦,绝不能让孩子再体会。
可是……老天爷啊。
活着,好难。
连一顿团圆饭都没吃上。一家人甚至没能正式道个别,见最后一面。
“妈,当年她还就在这躺了好几个月,我没钱,挣了小半年,才带她回家。”
祈行夜走近时,就听余大摸着停尸台,对母亲说:“儿子不孝,没能让你享清福,也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可儿子,真的尽力了。”
余大苍老的脸皱纹颤抖,在母亲温柔慈爱的怀抱里,哭腔哽咽:“儿子,不孝!”
余大母亲视力不好,多年做工严重损伤了她的身体,她已经看不清东西了,身体也虚弱得无法再为自己的孩子支撑天地。
但她一遍遍抚摸过余大的头,依旧笑得慈祥温暖:“妈知道,妈都知道。妈不怪你。”
祈行夜慢慢站住了脚步,在停尸间的门口,安静看着母子重逢的场面,没有上前打扰。
商南明皱眉想要迈步,也被祈行夜拦下来。
“给他们留些时间吧。”
他说:“他们的团圆,来得太迟了。迟到死后才来。”
商南明神情冷肃:“祈行夜侦探,污染等不起,人命等不起。一旦污染源升格,你我功亏一篑,大河决堤。”
“我知道。”
祈行夜侧首,看向一旁虚影:“可是余大,已经给了我们答案。”
虚影回望祈行夜一眼。
随即,走向余大。
余大似有所感抬头,惊喜无措。
“奶奶。”
虚影握住余大母亲的手,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生病住院,一直都没来看你。”
“我其实,想过要和父亲和解的。但错过好时机后,再开口,就难了。勇气总是三而竭。”
他摇头苦笑:“对不起,但是……奶奶,我要把你儿子,从你身边带走了。”
余大母亲拍了拍他的手,虽然此生苦难不绝,但却慈祥温暖:“怎么啦?和奶奶说说。”
一直都能维持平静的虚影,在
长辈的关怀下,忽然间泪崩:“我也想活,奶奶。但我不能这么自私。如果我们活着,那更多人就会死。”
“奶奶,小时候你教过我,要做个好孩子。”
虚影哽咽:“我在做,可是,做个好孩子真的好难啊。”
余大母亲听不懂什么是污染,即便虚影耐心解释,但她听懂了,余大想要害人。
她瞬间严肃,喊了儿子全名:“余大。”
“你不能这么自私,你要为别人着想。”
老母亲眼花耳鸣,但语重心长:“我是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吗?要做个好人,有用的人!”
余大垂头,一言不发坐在停尸台上,阴影在他脚边晃动,冷白灯光下他的身影摇晃如滴进水中的墨点,洇染成满室血雾。
血线从他身下蔓延,原本还维持着的人形也扭曲怪异,“咔嚓!”“咔嚓!”骨骼扭断的声音不断响起。
庞大的怪物迅速顶穿了停尸房,在浓雾中彻底失去人形,从母亲身前的儿子,重新变成祈行夜二人更加熟悉的狰狞骷髅。
骨骼疯长支离,血淋淋的骨刺上挂着无数人的头颅,医院的护士和病人,所有死在医院污染里的人,头颅都在这里。
而怪物胸前肋骨上,是余大残破到只剩一对硕大眼球的头颅。
它整张脸都没了皮肉,鲜血淋漓,只有一对密密麻麻遍布血线的青白眼球,死死盯着祈行夜不放。
“这是……”
“我的,家庭。”
怪物高度异化的声带嘶哑粗粝:“我的,幸福……团圆。永远在一起,我妻子,母亲,和孩子。”
污染系数在上升,粒子迅速浓郁扩散,将小小停尸房塞得毫无缝隙。
祈行夜连呼吸都困难,缺氧令他迅速被抽空了力量,连站立都困难。他体质特殊无法被污染,也就意味着只要被污染粒子占据的空气,就不属于他。
可商南明的情况也不好。防护服指示标已经赤红,极限近在眼前。
他咬紧牙关,一手撑着祈行夜不让其摔倒,一手握住武器直指近在眼前的污染源。
还剩三发子弹。
赢面很小,27%。但绝不放弃。
“余大。”
祈行夜艰难挤出音节:“那不是团圆!你问问你的家人,他们有谁想要这样的团聚?”
“你还可以做你孩子的榜样,你母亲的骄傲。不要让他们失望。”
他上前一步,仰头注视余大,让它可以看到自己的真挚与无攻击性。
“余大,我知道你还没有完全融合。你被家人朋友喜爱的善良还没有被打败。”
“你还有机会。”
祈行夜强行咽下喉咙腥甜:“有机会,做个好父亲,好儿子。”
“你的孩子,他想过和你和好。”
他颤声哽咽:“给自己一次机会,也让你的孩子不要再次失望。行吗?他看过你太多次背影了,离开家去挣钱,想要和好却错过。这次,给他一个拥抱。”
“行吗?”
怪物伸向祈行夜的骨爪,随着他沙哑却不停歇的讲述,越来越慢,直至停住。
它不可置信的转过头,看向虚影。
虚影双臂张开,虚虚环抱着奶奶,哽咽和她说起自己的人生,还有思念。
余大母亲是个慈祥的老人,她丝毫不在意眼前儿孙已经异变失去人形,她不害怕,反而回抱住儿孙,笑着一遍遍向他们说自己有多爱他们,希望儿孙做个好人。
“不能走岔路,知道吗孩子。可以穷,穷不丢脸。但不能对不起自己,不能害人。”
她说话时的模样,和久远记忆中的过去重叠。
污染源余大回想起自己的
童年,母亲也是这样领着他做杂工捡垃圾,维持生计,但也在路上絮絮教导他。
一部分人类情感,随记忆复苏。
属于人的温度,因为母亲和孩子,重新覆盖怪物。
它慢慢直起身,骨爪垂下,雾霭中沉沉垂首。
一行污浊血泪,从眼窝流下。
“余大。”
祈行夜嗓音嘶哑,怒吼到破音:“醒醒吧!那个怪物不是你,你一直都是余大,人类余大!”
“不要让那个怪物成为你!”
石破天惊的一声吼。
本来已经快要成功融合的余大,被家人的情感剧烈动摇,又在祈行夜振聋发聩的提醒下被劈出裂缝。
如有“咔嚓”裂纹响声传来。
因为余大意外吞噬孩子而产生的愧疚,无法接受的意识本能为了保护主体,干脆将被污染后的污染源一分为二。
一个是“恶”,所有被吞噬后成为污染物的恶意都集中于此,被分割在外。
也正是商南明最初遭遇的污染源,爆炸和包围圈伤亡的主要造成者。
另一个是“善”,因为愧疚悔恨而保留的人性柔软,都在于此。
被祈行夜准确捕捉并保护,没有让它被“恶”找到而吞吃,反而给予了它更多坚持下去的勇气。
融合被打断。
善与恶重新分离,一分为二。
污染源只能有一个。如果不是,那就最强者吞噬其他部分。
但这一次,不是恶打败了善。
而是——
“爸!”
虚影流着泪,仰头看向怪物,声音颤抖:“你吃掉我的时候,我很疼。”
“很疼。”
“所以,别让其他孩子,也经历这样的痛苦。行吗?”
怪物臂骨抱头剧烈颤抖,痛苦嘶吼起来。
所有的意识都在混沌中互相厮杀斗争,善与恶在人和兽的界限上拉锯牵扯,此消彼长。
“我……”
怪物在哭。
“我是,人…………”
他的人生,并非不值一提。
很多人给过他帮助,也曾有过家庭的温暖。在他四下无依时,仓库保安给了他一个能避风挡雨的睡觉地方,给过烟酒饭食,也在冰冷的夜里一起烤火聊天,说起自己的童年,老家,孩子和母亲。
他是人。
是人。
不是吃人野兽……不能,让他的母亲和孩子也厌弃他!
“啊啊啊啊啊啊——!!!”
嘶吼声惊天动地。
楼体连同地面一起剧烈颤抖,地震般摇晃。
祈行夜一个趔趄没站稳差点摔下去,商南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回来撞进怀里。
大地在下陷。
轰隆声里,像是强震中心,砖石坍塌巨响,烟尘和雾霭混合,不见轮廓方向。
巨石砸下来。
祈行夜一抬头不等看清,商南明已经伸手过来,生生挡下。
他闷哼一声,反手将石块挥开,目光迅速搜寻余大的踪迹:“污染源呢!”
祈行夜却仰头愣住。
他抬起手,指向上方,声音缥缈空洞:“余大,杀了他自己。”
狰狞巨大的骷髅在灰尘中破碎,化作无数块碎片纷纷散落。
秋日的京城,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
虚影搀扶着奶奶,走向路的尽头。
那里,佝偻着的余大满身血污,但是眼睛干净带笑。
他是油画《父亲》,是被忽略的小人物,是众生。
也是父亲和儿子。可以为了保护家人,做到一切。
哪怕是惊天动地的死亡。
人类余大,杀了污染源余大。
善的一面战胜恶。两个污染源争锋中,爱意占领绝对上峰,将死亡绞杀。
“妈,我来接你了。”
余大伸手搀扶母亲,愧疚看向孩子:“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我,我对不起你们。”
孩子笑了笑:“算了。”
“难道,我就没有错处吗?”
祈行夜想要追,但大雾弥漫,覆盖了所有通向余大的路。
余大驻足转身,笑着向祈行夜挥了挥手。
孩子也转身,向祈行夜点头致意。
谢谢。
祈行夜怔愣。
那一瞬间,轰隆声四面响起,整个负一楼坠入黑暗。
连同满地污染物和皮囊。
污染计数器发出平缓的“滴——!”声,污染在下降。
“哗啦!”
破窗声响起。
十几道身影在雾霭中迅速突入,枪声四起,所有还幸存的污染物都死亡在枪下。
“污染系数回落进入B级区间,持续下降。”
枫映堂确认计数器,眉头闪过一抹喜色:“看来商长官那边已经成功制止污染源升格。”
其余调查官也松了口气。
只要污染还在B级,他们早早布下的阻断设备就足以生效,外围负责清理污染的部队也能够进行作业。
因为差点升格A级而产生的意外被修正,一切重新按照最初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
调查官们迅速检查所有楼层,清理污染物,保护人们。
但奇怪的是,医院里虽有血迹,却空无一人。
不论尸体还是活人,都不存在。
“怎么可能呢?”枫映堂喃喃。
中途成功汇合的晋南,忽然想起之前听祈行夜说起的话,有了猜测:“二重世界并没有真正成形。那有没有可能,医院虽然是污染源的巢穴,但实际上也是二重世界里的虚点?”
“如果污染案升格,二重世界成形,那现实里的第三中医院就会按照这里的情况伤亡。但要是污染被阻断,伤亡就会消失。毕竟没有地基,二重世界也只是海市蜃楼的影子,没有真正落向现实。”
但直到他们将整个医院搜查了一遍,甚至连所有污染物都被控制拘束,都没见到商南明和祈行夜。
枫映堂:“!!!”
他大惊失色:“该不会,商长官殉职了吧?!”
话音落下,立刻就有声音从建筑倒塌的浓烟里哭得撕心裂肺:“商大官人,你死得好惨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呜呜呜!”
枫映堂:“呜呜……等等,谁哭的?”
他转头,调查官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一脸茫然。
他觉得,这声音很耳熟。
似乎像……
“祈行夜侦探,我还没死,哭丧也不给钱。”
商南明沉稳的声音穿透雾霭,从不远处传来。
大雾散去。
两道身影搀扶着,从废墟中慢慢走出来。
祈行夜半捂着脸还残留着装哭的神情,但嘴角却上扬,吊儿郎当的轻松模样。
“提前演练一下嘛,商大官人真是没情趣。”
祈行夜瘪了瘪嘴巴,笑嘻嘻扬手屈指敲了下商南明的防护服:“还剩两分钟就到极限。看看,你要是每次出任务都这状态,其实也离殉职不远了吧。”
“哭丧服务,有备无患。”
祈行夜向商南明眨了眨眼,笑道:“怎么样,商长官。要预定我吗?”
商南明:“……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