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芙的嘴停不下来,她甫一见到冯玉贞,如同雏鸟等回归巢的父母,叽叽喳喳地全数分享着喜悦:“玉贞姐,三月暖和起来了,师父说,黔山这片已然诊过一遍,我们五天后出发到外面去,这回往北走,诶呀,我又高兴又害怕的,我还从没出过镇上之外的远门呢!”
到外面去……
冯玉贞面上露出星星点点的向往来,周芙将自己的事一口气说完,却见对面的冯玉贞面容憔悴,原本水润的两只杏眼都微微失去了光泽,比过年那会儿消瘦了不少,眼下青黑,思虑过重。
她握着对方的手,又发觉掌心冰凉,实在不知晓这两个月都发生了什么,此刻冯玉贞的身体堪忧。
她关切问道:“玉贞姐,那个崔净空没有陪着你吗?你是不是身体不适,不若走前,叫我师父来给你看一看罢?”
冯玉贞却摇摇头,道:“他提早动身前去春闱了。”
说罢,眼睛极快地瞥了一眼门口两个离得不远的丫鬟,见她们并未回头,用力反握住周芙的手,眼中溢满了无助和哀求,向她做了一个口型:“救我。”
周芙心口一紧,她实则今日早意识到了不对头,此刻颇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反应,却见冯玉贞示意她靠近。
她贴身过去,冯玉贞面对门口,面上泛着浅笑,好似在同身前的周芙说些女儿家的悄悄话,无非是涉及“如意郎君”之类的话题,无需在意。
然而,等周芙同在崔府门口挥手告别,她同冯玉贞深深对视一眼,背转身后一刹那,唇边的笑意迅速冻结,她这才发觉自己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她握了握拳头,全力跑回他们在镇上的临时住所。周芙气喘吁吁站在老大夫身前,她急切开口道:“师父,弟子想请你配一副药,十万火急,救人要紧!”
老大夫被她焦急的神情骇了一下,年纪大经不起惊吓,等她坐下,才细细问出来事情原委。
他略一回忆,便记起这户奇怪的夫妻。他那时便有些狐疑,听说治腿有望那一刻,妻子喜极落泪,丈夫却神情寡淡,甚至沾染着阴郁。
现在一想,原来那会儿便隐隐暴露出祸端来。本来他不愿去做这种害人之事,可听周芙说完来龙去脉,又犹豫片刻。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不然他也不会分文不收,终究做不到对一个走投无路、只得向他求救的女子坐视不管,老大夫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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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包药经由周芙的袖子,送到冯玉贞手里时,已是三月底了。
为了不引起注意,周芙都是隔着八九天才来一趟,大抵是觉得她一个女子无关紧要,李畴也没怎么再拦过她。
主要是冯玉贞瘦得太厉害,精神气也很差,让她有个能说上话的知心人很有必要。李畴实在有些胆战心惊,生怕逼疯了她,到时候主子回来,他们全要遭殃。
冯玉贞也有些困惑不解,她为了日后能远远逃出去,哪怕不想吃,这个月也是下了功夫往嘴里塞饭,然而还是往下掉肉,腰肢勒出细细的一截,自己看都害怕被风一吹就折了。
三月底时二人见面,周芙一回生二回熟,脸上已经没有刚开始那种无措了,两人谈笑间就把药包递了过去。
“我那日听人讲一个传说,西洲沙漠中有片湖,湖水无味无毒,可旅客只要不慎喝下一口,便会倒地昏睡不醒,足有两日之久,等到他们再睁开眼,身边便会有奇遇发生。”
冯玉贞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拿着药的手略微颤抖,将其一手塞到枕头下,笑道:“还有这样新奇的事?阿芙,你老对我说这些,害得我也想跟你出去看看了。”
待到合适时机,投到井中,奴仆昏睡不醒,趁机出逃。
冯玉贞不甚感激,欲将那几颗金瓜子当作报酬,知道他们清贫,也是赠给周芙他们路上的盘缠。
尽管周芙推脱不要,最后无法,却只肯拿走一个,说是两人的纪念,自此一别,不知今生是否还会相见。
两人紧紧抱了抱,彼此眼中都含着泪。送走周芙,冯玉贞压下砰砰直跳的心,不仅是对事情败露的害怕、对未来的恐惧,还有——她忽然意识到,还有兴奋。
对于脱离崔净空的掌控,对于飞出这个笼子,她几乎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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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一,殿试放榜。京城权贵一致将目光聚在皇榜之上。
出人意料的是,丰州黔山一位籍籍无名、尚未及冠的青年一举拔得头筹。
这消息已然在大街小巷荡开,与此同时,这位新科状元郎不仅连中三元,容貌也面如冠玉的传闻也正式传入了世家们的耳朵里。
金銮殿上,青年面圣,跪地谢恩。
他的仪态雅正秀清,言谈举止谦卑而不失风骨,哪怕再严苛守旧的古板士大夫都无法挑出半点差错。
正当幼帝问道他是否娶妻之时,青年话语一顿,只微微失神之际,却感到左腕一松,缠缚他八年之久的念珠忽然断裂。
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断线的念珠如同雨点般连个落在地上,蹦跳四散开。
糟了。
崔净空莫名脸色发白,胸口好似千钧压顶,沉坠坠地喘不上气。他下意识要俯身急切地去捡,几乎耗费了全身力气才抑制住这股冲动。
他面上如常回幼帝的话,不为方才的小插曲而窘迫,端方雅正,幼帝十分满意,宽容地原谅了他小小的御前失仪。
崔净空俯首谢恩,起身站到一旁,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空空如也的左腕,心慌地出奇,他止不住在脑中一遍一遍地回放二人分开时的场景以安抚自己。
嫂嫂答应了要等我金榜题名后接她来京城。他想,做人要守信,她明明答应了,必定不会失言。
与此同时,远隔千山万水,一位裹着头布、步伐蹒跚的老妇人也恰好从黔山镇上出来。
干黄的脸上,一双杏眼却黑白分明、清澈灿亮,她定定望了望身后,之后扭过身,再无留恋,也再没有回头望过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