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腰上还有被狮鹫啄了留下的伤口。”
“……”
乔南的脸越涨越红,尾巴疯狂在水里乱摆。
这样大写的尴尬,是他这样年幼无助的小人鱼能承受的吗!
乔南捂着腰,一个猛子扎回了海底。
这海是没法待了。
他要连夜游上岸!
尤利西斯陷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噩梦中。
这是一个清晰到真实的梦境。
在那个禁魔魔法阵笼罩的房间中,他像是塔城中那些屠户狠狠按压住的猪猡兽,无能地被困在那些枷锁的束缚之下。
无数的黑影在他的眼
前走来走去,隐隐约约间,他似乎听到不远处传来魔兽的嘶吼。
声音都变成了支离破碎的东西,唯有胸口的刺痛是那样真实,他剧烈地喘息着,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最先消失的是视觉,然后是痛觉,触觉……
在世界归于彻底的寂静之前,尤利西斯似乎听见有人在问自己——
“尤利西斯,你引以为傲的骑士之心,能保持多久呢?”
心跳消失了。
他的世界化作一片虚无。
下一刻,他便又从那片虚无中苏醒,被束缚着,继续挣扎着,再被冰冷的刀刃划开胸膛。
那个人依然会笑着问他一句。
你的骑士之心,能保持多久?
一次又一次。
那些痛苦太过刻骨铭心,那把刀和那句话,像是深深地扎在了他的脑海中,让他难以忘记。
死过一次的人是不会忘记死亡的滋味的。
更何况他死过那么多次,像是一次又一次地沉溺于海底,深陷于淤泥,又被人强行拖出来,再跌入深海之中。
在又一次陷入这场无休止的死亡环境,不知第几次,那只苍白的手又一次将他从海底拽了上来。
接下来,又将是死亡的痛苦吗?
尤利西斯微弱的意识回忆着那无数次的死亡,可是他等来的不是冰冷的刀刃,也不是那句嘲笑的话语。
这一次,他睁开眼睛。
近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尤利西斯猛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
在模糊的视野中,没有鲜红的血痕,也没有狰狞的刀口,只有一身柔软的袍子。
也就是这时,尤利西斯涣散的视线逐渐聚集,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地方。
眼前不是禁魔魔法阵的光辉,而是柔和温馨的橘子形状魔法小夜灯,尤利西斯依稀记得,这是十岁那年他买给弟弟的礼物,因为年幼的科林斯怕黑,不敢自己睡。
毯子也是柔软的绒毛被,上面绣着浮夸艳丽的荆棘玫瑰家徽,那是安格斯的爱好。
枕头上弥漫开的香甜温柔的香薰气息亦是熟悉,那是威尔斯特意用花园里的玫瑰调制出来的精品。
还有床边的软垫,矮桌上的茶具,以及手边正睡得打呼的闪电——若不是墙壁是明显的土质,他都要产生自己回到荆棘玫瑰城堡的错觉了。
那一刻,他在无数次真实死亡幻境中破碎的灵魂,似乎总算安定下来了。
尤利西斯抬起手,用掌心摩挲了几下闪电的脑袋。
后者守候主人太久,此刻已经累得彻底睡熟了,只是从嗓子里低沉小声地“嗷”了一下。
还没等尤利西斯起身,屋外便传来窸窣的响动,下一刻,数道人影出现在尤利西斯眼前。
尤利西斯认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清秀少年,他是科林斯的好友。
药檀先快步行至尤利西斯跟前,而后摸出两粒丹药,快速介绍道:“这是我为你配制出的丹药,先吃两粒看看效果。”
“哥,药檀很厉害的,你信他。”科林斯紧张地替自己好友证明。
尤利西斯愣了愣,随手伸手接过那两粒药,一口咽下。
苦涩味在舌尖蔓延,不过对于尤利西斯而言却似乎是好事,这至少证明他不是在做梦。
他从那个可怕的梦境中抽身而出了。
科林斯小心地先替哥哥倒了一杯热水,里面还泡了药檀给的枸杞和红枣,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后,递到了尤利西斯的嘴边。
“你喝,这两天我给黎离姐泡的都是这个水,她说味道很好。”
尤利西斯一愣,科林斯以前都是家中最任性不懂事的那个,什么时候还会照顾人了?
药檀在确
认尤利西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和黎离非常体贴地退了出去,将单独的谈话空间留给了兄弟二人。
将那杯水咽下去后,尤利西斯平复了一下心情,沉声开口。
“科林斯,这里是哪里,希泽和木茜……现在又在何处?”
屋内,科林斯低声地和兄长讲述着这短短时日中发生的各个事件,从迷雾之森的魔兽暴动开始,再到他和药檀被关入禁牢,黎离设法救人,再到西壬和艾瑞尔的传讯中透露的南塔城战乱……
黎离静坐在软椅上走神回想着剑招,另一边的药檀则是拿着小册子,表情严肃地配比着药方。
听到里面低沉的说话声,药檀忍不住看了一眼,而后无声地叹息。
“我之前找库查兹他们队伍里的那个牧师聊了聊……”
黎离抬头,好奇:“你什么时候又和库查兹他们这么熟了?”
没记错的话,前几天那个库查兹还帮他们说了话,看样子又是药檀的面子了。
“还好,送了一点辟谷丹的交情,他们人其实还不错。”药檀简单地概括了一下,而后略过这点,继续道:“那个牧师告诉我,灵魂上的损伤是很难治愈的,尤利西斯的实力会受到很大的影响……甚至严重到无法继续当狮鹫骑士。”
黎离怔住,她曾听说过,狮鹫骑士的最低标准是高级魔法战士。
意思是,尤利西斯很可能会连跌两个境界?
药檀抿了抿唇:“或许也正因如此,那些狮鹫骑士这些日子都没有再来看过尤利西斯。”
一开始,那些狮鹫骑士每天都会派一个人来问候尤利西斯的,但是两天后便没人来了。也正是发现他们似乎对兄长并不关心,科林斯才精心布置了黎离挖的四室一厅,将他带到了这里静养。
黎离皱了皱,看着里面的动静。
尤利西斯自己应该很清楚他现在的情况,也知道自己从整个大陆最耀眼的天之骄子位置跌落下来了,若是换成旁人起码得痛哭一场开始自闭了,但是目前看来,他的情绪竟然还算稳定。
倒是有点像秉承“没死就赚”精神的剑修,大师兄可能会喜欢……
黎离正出神地回忆着尤利西斯很不错的剑术,思考要不要挖挖光明神的墙角时,屋内的尤利西斯和科林斯走出来了。
尤利西斯虽然气息变得很虚弱,但是依然挺直了腰板,一步一步稳稳地迈到了黎离的面前。
“谢谢你们救了科林斯。”尤利西斯行了个骑士礼,最先说出的居然是这句。
黎离心中已经有些蠢蠢欲动的挖墙脚想法,所以这会儿立刻摆出从大师兄那儿学来的掌门人社交表情,得体又不失稳重地僵硬一笑,准备客套几句。
结果黎离还没开口,那边的尤利西斯便继续挨个谢了下去。
“谢谢你们救了希泽……救了闪电……救了精灵……救了我……”
“……”
在尤利西斯如同演讲般的漫长致谢过后,黎离已经麻木了。
她现在不想挖光明神的墙角了,天剑宗决不允许出现这种过于成熟稳重识大体的师侄。
“不用谢,你坐。”黎离淡淡地对着尤利西斯轻颔首。
尤利西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在黎离以为他准备又在构思一场漫长的演讲时,他突然开口了。
“我想你们应该也想知道我在禁牢里经历了什么。”
黎离一愣,倒是没想到尤利西斯会主动开口。
“嗯。”她坦然地点头:“我们的确有点好奇,不过如果这些事涉及你们光明教会的隐秘,知道它以后会被灭口的话,我就没有兴趣了。”
她不想因为多余的好奇心给天剑宗惹麻烦。
好在尤利西斯摇了摇头:“这件
事应该并不算秘密。”
“在被亡灵法师们带到那间密室后,我就一直被困在里面,后来,木茜和希泽也被带过来了。”
“亡灵法师一开始是想邀请我们三人加入,来见我们的人,是他们当中的二号。”
“后来二号不知为何先离开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科林斯告诉我,他传送去了南塔城,并在那里引起一场巨大的灾难。”
“再后来,就是那个十三号来找我们,确切说,他找的是我。”
黎离听得很认真,十三号的权力没有二号大,所以他不敢动身份更特殊的木茜和希泽,只敢对尤利西斯下手。
或者说,杀鸡儆猴,尤利西斯是那只可怜的咕咕鸡。
尤利西斯的声音也停顿了片刻,似乎回忆起了不好的事情。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后来我记不清楚了,我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而且那段恐怕的记忆一直在我脑海中重复,直到刚刚苏醒过来。”
“我梦到……我被十三号带去改造了。”
“改造失败,我死了。”
尤利西斯的声音平静出奇。
与此同时,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中,就连狮鹫身上的毛都惊恐地炸开,科林斯更是一把攥紧了哥哥的衣角。
最后,是黎离打破了这片死寂。
她非常理智地开口:“可是你身上没有任何被改造过的痕迹,更没有魔兽的气息。”
科林斯曾担心过自己哥哥会被亡灵法师们改造,所以早在带他回来的第一天就仔细地检查过了,事实证明尤利西斯身上除了几道来源很明显的剑气刮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伤口了。
至于试验体们身上那股明显的魔兽气息,经过鼻子最灵的闪电检验后,更确定完全没有。
资深卧底格鲁也证实了这点,尤利西斯没有被改造过。
“是的。”尤利西斯点头,承认自己的身体依然是人类。
“所以那的确只是噩梦?”药檀推测道:“或许是他们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击溃你们的意志,让你们恐惧死亡,最后不得不主动接受改造?”
这或许是最接近真相的结果了。
然而黎离看着尤利西斯,却始终觉得不对劲。
就在这时,格鲁从顶上走下来了。
或者说,是逃下来了。
他整个人躲在那件宽大的黑袍之下,过了会儿又把它扯下来,从空间戒指中拿出一件灰色的魔法师袍子想要披上,原本总是温和又有点内敛的他,这会儿却慌张失措得像只误入了人潮中的老鼠。
科林斯以为他是被自己哥哥吓到了,连忙跑上去:“格鲁你别怕,我和哥哥说了你的事,他知道你不是亡灵法师,你是保护了很多人的勇……”
“不是的。”他无力又小声地打断了科林斯的话。
格鲁的手慢慢松开,最后还是低垂着头,重新把自己藏在宽大黑袍的阴影里。
他将灰色袍子收回空间戒指前,黎离看到一道铂金色的光闪过——
灰袍上面,似乎还别着一枚勋章。
将自己藏入阴影的格鲁很快调整了情绪,只是声音似乎有点颤抖:“南塔城派人来接我们了,来的带队者,是……”
“是西普那大人。”
在他声音落下的时候,黎离便明白一切了。
她起身,缓缓走到格鲁的身边,罕见地主动拍了拍魔法师的肩膀。
“走,我陪你去见他。”
“可是我……我已经不是……”格鲁的腿不断后退,在刚才慌乱的动作中,他那对魔兽才会有的蛛足露在了黑袍外面。
“他会唾弃我,会觉得我恶心,会后
悔有我这样的学生!没有哪个圣阶强者的学生是我这样的怪物……我没有办法跟他回塔城了,我会成为西普那老师的污点和耻辱,成为其他贵族攻讦他的证据……他是很好的贵族,他不能被我毁掉……”
说到后面,格鲁的话语已经颤抖了。
“别怕,他是你们的老师。”黎离声音很轻,却很笃定,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老师会是最了解自己学生的人,所以当初他才会放走你们,不是吗?”
“去见他,告诉他所有的事。”
“边界山小队蒙尘的徽章,需要你去擦亮。”
格鲁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好。”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黎离心中也是沉甸甸的,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从格鲁这些日子时不时握着传讯卷轴发呆的细节来看,她猜想费克尔顿他们应该是再也没有办法给这个可怜的魔法师回讯了。
黎离曾在给西壬的传讯中,提及了格鲁和他们小队的事,并委托西壬将这件事私下告知西普那。
西壬回讯说照做了,只是西普那似乎也受了重伤,所以他后来一直没见到这个老人,更没有见到费克尔顿他们几人。西壬和艾瑞尔甚至特意去翻找了一下那些亡灵法师的尸体,都没有发现那四人的尸首。
按理说,他们身上明明有魔兽的肢体,带有魔兽气息,所以也不可能被魔兽吃掉的。
西普那更是自战后便一直沉默,直到南塔城终于归于平静,费鲁曼准备带人来无尽之海营救这些被困的精灵和人类时,他才主动站出来,操纵着【东塔飞舟】前来接应这些人回家。
黎离几人带着格鲁离开困了他许久的石屋,走出了阴暗的石城,来到了前方的空地上。
那里,一艘巨大的飞舟正在缓缓地下落。
飞舟的最前方,一个头发花白的战士身着灰色的战甲,正低头搜寻着什么。
他的视线没有落在最醒目的狮鹫骑士身上,也没有落在木茜等精灵身上,甚至都没有看黎离他们。
西普那的目光一直在那一大群黑袍人之间寻找着什么,可是那些乌压压的黑袍人那么多,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老者有点着急,往前又倾了倾身,嘴唇翕动了两下,似乎在呼唤着谁的名字。
黎离回头,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的格鲁一眼,后者的身体在发抖,他不敢抬头往上看一眼。
“西普那大人在找你。”她没有直接把人推出去,而是轻声地提醒他。
格鲁的肩膀突然僵住了。
西普那老师在找他?
过了好一会儿,格鲁缓缓地抬起头,哑声询问黎离:“我现在这个样子去见他,真的可以吗?”
黎离皱眉思忖了片刻,最后非常坦诚地摇摇头:“不太行。”
在格鲁的脸色变得唰白之前,黎离认真道:“换上你之前拿出来的袍子去见他吧。”
边上的科林斯一直在偷偷在关注这边的动静,听罢赶紧点头:“对!换上新衣服去见老师是尊重。”
“但是……那是很旧的袍子了。”格鲁有点窘迫。
“总之不管什么都好,快过去吧,飞舟已经降落了,他找你很久了。”药檀声音温和地鼓励着格鲁:“格鲁,你的老师来接你回家了,快去吧。”
格鲁终究还是听了黎离的话,匆忙地换上了那间灰扑扑的旧袍子,朝着那边的老者走去。
一开始,他是一步一步地挪。
后来,他的脚步越来越迫不及待,越来越快。
最后,那个头发同样已经染上些许风霜的魔法师,像是离家很久的孩子似的,奔跑着奔赴前来迎接他的西
普那。
飞舟耀眼的魔法光辉照亮了整座海岛。
曾分道扬镳的两道影子,终于重逢在一座小小的孤岛上。
黎离几人皆是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目送着格鲁的狼狈的背影。
格鲁似乎说了什么,他瘦弱的肩膀一直在抖。
西普那沉默着,然后突然伸出了手。
这个苍老的战士没有暴躁地扇出一个巴掌,也没有煽情地给一个拥抱。
他只是很小心地伸出手,替自己的学生正了正灰袍上别着的勇士徽章。
“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