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月下雪(上)(2 / 2)

天边云霞仍在炽烈地烧灼,橙红光芒透过婆娑树影,落在阿香冷月般的面庞上,她神色始终甜美柔和。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说话,泠琅在听。

说她院子中这棵桂花树的年龄,桂花晒干了可以做成甜糕。说外边路上的风雨兰,这种淡粉色的硕大花朵总在某场暴雨后出现,平日里路过,你绝不会瞧出那里能开出一片绚烂。

说葵菜在冬天和秋天的区别,说今年秋天来得格外浅淡,天不冷,风也不寒。

泠琅渐渐听出来,阿香已经很久没出过门。

平日寂生不在的时候,她就自己一个人生活,定期镇上会有人送菜蔬来,但只放在门口,并不会入内。

“阿生身份特殊,我们能平安过这么久,需要警惕小心,后来我身体越来越差,也没了出去走走的力气。”

泠琅环视四周,这是一方很干净的小院,可用纤尘不染来形容,很难想象,一个目盲的人能把这一切收拾得如此井井有条。

也很难想象,她忍受着病痛和寂寞,还能为如此的生活而喜悦幸福着,关心桂花的开落,和葵菜在春与秋的区别。

泠琅垂下眼睛,她想,寂生说得很对,这样一个女人,你很难说她不迷人。

日光下沉,炊烟飘散,灶房中传来饭菜香气。

泠琅忽然想到什么:“我记得,寂生在村里连豆子都剥不好,一刻钟剥五十颗,他今天竟然能捣鼓这么久?”

阿香抿着唇笑:“那是因为我不吃豆子。”

“啊?”

“我身体不好,不能吃,他从来没做过豆子,所以弄得不熟练。我喜欢鱼,他便很会做鱼,待会儿李娘子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能做鱼,却剥不来几颗豆子,这根本说不通,但泠琅竟觉得很有道理。

就像在鹰栖山写的那些书信日志,僧人从山洪中死里逃生,连武器都被江琮抢了,怀中纸笔却半点水没被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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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句句,虔诚而用心,收到的人却注定无法看见。但他依然在写,写了厚厚一叠。

晚些时候,泠琅坐在案边,总算见识到了寂生的手艺。

平心而论,非常好,一条鱼分别做了脍和汤,鱼脍细嫩爽滑,汤羹也浓香醇厚。

这两道菜式恰到好处,根本无法同那个蹲在地上削萝卜的笨拙身影联系在一起。

寂生却有话要说:“江舵主说不会烧火,小僧原本以为是客气,没想到房子都差点被点着。”

泠琅闻言看向江琮,对方却端坐着从容饮汤,动作优雅,丝毫不尴尬。

他还说:“猛火收汁,难道不是刚好?”

“煮汤还用收汁?” 寂生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妻子,脸上立即变作柔情蜜意,“幸亏我补救即时,虽不及平日七分功力,但招待二位还是绰绰有余了。”

江琮没说话,泠琅却冲他说:“学着点。”

阿香听着桌上人言语,并不搭腔,只含笑默默听着。她进食也不用旁人帮助,哪个盘子在哪方,她明显知道,也能轻松取用。

一餐毕,寂生说:“天黑不好行路,二位可于寒舍歇息一晚,明天再离开。”

江琮温声道了谢,泠琅也没意见,等一切收拾妥当,星星已经都出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田间,头上的星子比别处要亮堂很多。洗漱后,泠琅披散着头发,坐在桂花树下仰望夜空。

桂花香气静静浮沉,把深重秋夜柔化得清而浅,江琮在黑暗中来到她身边坐下,二人一同安静着,没有谁开口。

终于见到了只活在寂生口中的阿香,关于她的一切不可思议,却又理所当然。

又有步声传来,是寂生走来,他立在树下,身上的粗衣隐没在夜色中,面容也模糊不清。

泠琅看着僧人的背影,他没有白日的插科打诨,只这么沉默地站立的时候,像一棵不会开口的树。

江琮忽然问:“阿香叫你阿生,我原以为,寂生是层云寺弟子的法号,看来不是?”

寂生平静地说:“这就是我原本的名字。”

“拿自己的名字当法号,果真是个假和尚。”

“受自己的戒,烧自己的香,拜自己的佛,若是够虔诚,哪有什么真或假呢?”

“你为什么要假扮和尚?这样难道不会更引人注目?”

“因为在前年,发生了一点危险,阿香差点没挺过去。当时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除了没有迷信于神佛——于是我当了和尚,天天参拜,如果这样,上苍都还不肯放过她——”

僧人轻轻说着:“那便是上苍的错。”

寂生——生于寂,归于寂。

这个名字不太吉利,也不够威风,它曾经困扰了他很久。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救下落水的孩童,打跑调戏姑娘的地痞,为行动不便的老人捉拿蟊贼。受了帮助的人们感激涕零,要大侠留下姓名,他嗫喏着,却不好意思开口。

对于初出江湖的少年而言,他宁愿自己叫张铁龙,王大猛,那样他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出,然后催动轻功,一眨眼消失不见,从此成为一个千篇一律的传说。

少年没有父母,但有师父,虽然师父牙齿都不剩几颗,头发也相当稀疏,但他很厉害,非常厉害。

你若见到他催动枯瘦如柴的双腿,轻盈地窜上棵二十尺高的树木,飘飘荡荡像个恐怖的纸人,也会觉得他厉害。

少年被收留,他想学纸人一般的轻功,刚刚学会,师父便撒手人寰,从此只剩一个人继续完成他的大侠梦。

谁不想当大侠?听着刀者的故事长大的孩子人人都有江湖梦,寂生更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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