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1 / 2)

入了夜, 山里气温急剧下降。

寺里有几处专门让香客借宿的竹楼,男香客与女香客自然是分开而宿的。

白日里劳累了一整日,众人俱都乏了, 早早就熄灯睡下。

就在姜黎抱着杨蕙娘沉沉睡去时,另一处的竹楼里, 何舟踩着夜色, 姗姗而归。一见到霍珏便低声道:“苏大夫留在药谷那里了。”

霍珏轻挑眉, “圆青大师果真留下苏伯了?”

何舟颔首, 想了想又道:“属下在药谷里还遇到了一人, 那人……就是定远侯府的那位世子爷,宣毅。”

霍珏眸光一沉, “他来寻圆青大师驱邪?”

何舟蹙起眉峰,道:“不是,属下去的时候,正好听见圆青大师将宣世子从药谷里赶了出来。”

那位世子当时的脸色极其不好看,可圆青大师的脸色更臭,拿着把笤帚指着宣毅道:

“这世间没有什么药能让你彻彻底底忘了一个人,你说你梦到自己被逼着忘掉一个人。老衲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事儿, 要么是你得了臆想症, 要么就是你上辈子造了孽,报应来了!”

说罢, 竹门“轰”一声阖起。

宣毅立在门外, 被骂得脸一阵青一阵白。

以这位的性子, 要搁往日, 有人这般指着他鼻子痛骂, 他定然是要动手的。

可这会他却定定站在那, 一动不动地任人骂,等圆青大师骂痛快了,才继续道:“宣毅此番前来,诚心为了寻药治病,还请大师施以援手。”

圆青显然就在门内并未走开,听见宣毅这话,便道:“你既然是在梦里被人灌了药才会忘事,那你就在梦里找解药去!老衲爱莫能助!”

何舟也就在这时才听明白了。

这位宣世子梦见自己被人灌药,醒来后大约是忘了些事,这才来找圆青大师要解药。

可这……这不是胡扯吗?梦归梦,现实归现实,哪能混为一谈呢。

难怪圆青大师这么生气,大抵是觉着宣世子是在逗他玩吧!

br />

霍珏漆黑的眸子里无波无澜,颔首道:“派个人盯着他。至于苏伯那处,明日你去接他,若是他想留在药谷,便让他留在那。”

何舟垂首应是,静了片刻,忍不住问了盘绕在心底的问题:“主子,那……那位圆青大师是见到了苏大夫腰间挂的药囊才让我们进药谷的。那药囊出自方神医之手,莫非圆青大师与方神医乃旧识?”

霍珏淡淡颔首。

“大相国寺每隔几代,都会出现一两名有医术天赋的弟子。这些弟子继承药谷后,以医济世,宣扬佛法。曾经有一名继承药谷的大师还俗后回了故居,创建了药王谷。药王谷只研医术,不论佛法。兴许是因着这原因,药王谷的医术比大相国寺要精湛许多。方伯便出自药王谷,圆玄大师与圆青大师都曾在药王谷住过一段时日。”

何舟恍然大悟。

难怪圆青大师一开始见到他们进去药谷时,还怒气冲冲的,可瞥到苏大夫的药囊后却立马变了脸色。

所以主子临行要朝方神医讨要药囊,就是为了让圆青大师留下苏大夫?

而要苏大夫进去药谷,莫不是为了那位在药谷里治病的人?

何舟心里头蹦出一个又一个疑问,却不敢再多问了。主子的心思太过深沉,他平日跟在他身边,却常常看不懂他要做的事,究竟有何用意。

不过正如何宁说的,他们不需要揣度主子的用意,只需要好生听主子的吩咐做事便是,别的自有主子安排。

-

待得何舟离开后,霍珏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牖,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黑暗里,群山环绕,似潜伏在一侧窥探的暗兽,随时都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吞噬。明明是座佛山,然再超然的佛山身处于黑暗之时,仍旧是不能让人看到光明的。

从前祖父曾不止一次提到了大相国寺,言词里,满是盛誉,道大相国寺乃千年来的第一佛寺。

祖父卫项在盛京任太傅时,与圆玄曾是至交好友。

圆玄测出了卫家灭族之祸,却始终袖手旁观,毫无半句预警。只因大相国寺有训:不测国祚,不涉皇权更迭。

多少朝代在风雨中交迭,而大相国寺始终置身事外,超然于众生之上。每一个皇朝都尊大相国寺为国寺,而百姓心中更是将大相国寺视作神寺。

可这座寺庙以及这里的人,只顾追求佛性,却失了人性。这也是为何,方嗣同在卫霍二家覆灭后,起誓再不踏入大相国寺一步。

冷风倒灌,吹得身后的佛经“哗啦”一阵响。

霍珏阖起窗,将桌案上的佛经反手一盖,便转身上了榻。

寅时一刻,整座明佛山阒然无声。大雪无声飘落,压得枝桠弯出一道弧。

山脚的一处竹楼里,宣毅蓦地睁开眼,他仓促坐起,重重地喘起气来,脑门后背冷汗淋漓。

他又梦到自己死了。

潮湿阴暗的地牢,蛇鼠虫蚁四处乱爬,空气里都是腐肉的臭味。

他四肢均被铁链锁着,身上遍布伤口,他知道他很虚弱,骨瘦如柴,气若悬丝,却始终死不了。牢房里除了他,还有一名看不清面容的男子。

男子高大挺拔,身着玄色大氅,左手搭一把极其罕见的黑色拂尘。他立在那,背光的脸静静地望着自己,似阴间里来的使者。

宣毅看到自己像疯子似地“哈哈”大笑。

“你是要为她报仇吧!来啊!让我给她偿命!死后我亲自去阴间给她谢罪!”

那人却始终静默着,并没有被他的话激怒,轻挥手,便有人上面将一张张湿透的纸贴在宣毅的口鼻处。

时间过得很慢,地牢里回响着“嘀嗒嘀嗒”的滴水声。宣毅觉着自己像被拍上了岸边的鱼,呼吸逐渐艰难,脖颈青筋凸出,眼睛渐渐失了焦。

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侯在旁边的人撕下他脸上的湿纸,他瞬间又活了过来。

下一瞬,便有人将一颗药喂进他嘴里。他被逼吞咽,很快浑浑噩噩的大脑似是着火一般,又热又疼,曾经存在脑海里的记忆一点一点模糊。

宣毅不知道自己在地牢里呆了多久,只知道在那里的每一瞬都是折磨。

无时无刻都在经历死亡,偏偏死也不能死得痛快,每每在快死的时候又被救起,喂进一颗让人痛不欲生的药。

宣毅的意志被消磨殆尽,甚至可笑地觉得,死反而成了一种解脱,快些让他死吧……

这样的日子兴许过了许久,又兴许只有短短的十数日,他终于崩溃了,脑子里的所有一切渐渐化为空白,连自己叫甚名谁都不知道。

也就在那时,那日日带着把黑色拂尘的男子,终是开了口:“杀了他,拿去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