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间失格(2 / 2)

因为这个第一印象(刚穿来那天的见面她没记忆了,脑子里糊糊涂涂的),所以小野寺萤还趁大庭叶藏不注意的时候用余光瞥了眼对方的手,发现对方没有攥着拳头,于是也无从得见原文描述的“紧握着双拳笑”、“在脸上挤出丑陋的皱纹”「2」是什么样子。

原文中有大庭叶藏的三张自画像,一张幼年,一张少年,一张青年(或说故事结束后)。大庭叶藏现在十五岁,应该介于幼年和少年之间。没有堕落后魔性的俊美,也没有幼时的伪装那么僵硬,但他身上的不和谐处在小野寺萤看来却那么明显,简直就像黑暗中的火炬一样,只有瞎子才看不见。

可是明明……在大庭叶藏的视角中,从小到大就只有一个连他这种对人类充满了恐惧的胆小鬼都觉得不必去提防的白痴同学拆穿了他的小丑伪装。

小野寺萤脸上浮着客气的微笑,道了谢接过杯子。她垂着眼,注视着袅袅的热气不断升起不断消失。

此时此刻,小野寺萤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文学创作中有一种写作方法叫做“叙述性诡计”,简称“叙诡”,大意是刻意在叙事时利用写作结构或文字技巧来隐瞒、误导读者,在第一人称的小说形式中常见,推理小说家绫辻行人有一篇短篇小说《咚咚吊桥坠落》中就运用了叙诡的手法,导致最后真相大白时给读者带来了极强的冲击力,让初次接触这种写作模式的小野寺萤很是记忆犹新。

《人间失格》用的就是第一人称,序和后记是一个视角,手记又是一个视角。手记和序中的大庭叶藏的形象确实有差别,但是小野寺萤一直没有多想,以为只是作者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评判大庭叶藏此人在他人眼中是何等格格不入,表达了人与人之间永远也无法互相理解,即使大庭叶藏已经痛苦到撕裂灵魂,在外人眼中,也不过是一个不愁吃穿的富家少爷在无病呻吟悲春伤秋。

她一直以为大庭叶藏的内心世界才是真实。

然而此时此刻,大庭叶藏就坐在她对面,脸上的笑容、眼中的情绪、姿态、气质无一不在暴露……

小野寺萤的心仿佛被什么小小的啮齿动物咬了一口,缺口处嘀嘀嗒嗒地流出热热的血,把整个心脏都淹没了进去,连心跳声都带着闷闷的回响,好似扣着一扇永远也不会开的石门。

如果、如果说,大庭叶藏的认知是错误的呢?

不了解人类的生活,不了解人类的行为,不了解人类的痛苦,对人类充满恐惧,宁肯当个把自己累得够呛的滑稽的可怜虫也要千方百计地从周围人的生活中远离的大庭叶藏,他对他人的观点难道会是确切无误的吗?

他的那些伪装,连他认为毫无威胁性的白痴同学都能发现,难道其他的,更聪明,更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会看不出来吗?

如果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人还有因为灯下黑和不重视所以忽视了这个理由,那么其他人呢?小学同学、中学同学,楼下的山田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难道所有人在看到这样的笑容和神态时都没有丝毫的怀疑吗?

如果、如果说,其实所有人都能看穿他的伪装,读懂他的丑态,而只是出于冷漠和看笑话的心理,在他努力讨好他们的时候装出被他讨好的样子,事实却是被他那么辛苦地扮演而逗乐了呢?

那些出身没他的好、成绩没他好、相貌没他好的人在看到他那么卑微地努力融入他们,会不会很得意,认为这个假装自己很幽默的人其实才是真正的小丑?

他们私下里会不会拿这件事当作谈资笑个不停?

那个白痴同学其实并不是唯一一个看穿了大庭叶藏的人,只是因为同样被其他人看不起,被笑话,自己也真的不太聪明,所以才直接开口戳穿了他,反而因此摧毁了他的心理防线,让他逐渐意识到他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最后在人类的嘲笑下成为了真正的小丑表演,所以他才在父亲的要求下顺势提前毕业离开了这里去了东京?

真相会不会其实是这样?

这个人,这个……从年龄上来说她能喊一声弟弟的孩子,他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这个胆小的孩子出于恐惧下的讨好,费心找了他以为大家都会喜欢的花朵,逢人就送,希望他们因此而开心,从而放过他,稍微善待他。然而他不知道他拿错了东西,丢脸的东西被他捧在手里,所有人都知道,有点阅历的人都看得出来,但谁都不告诉他,要么不在乎地转过头去,要么看笑话一样暗自窃笑……没有人帮助他,没有人觉得他需要帮助,想趁机从他这里占便宜的人倒比比皆是。

这个人,大庭叶藏,此时此刻就在她眼前。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人,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参照物,更不是她需要时刻引以为戒的反面典型。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大庭叶藏也是真实的……小野寺萤,也是真实的。

她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