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月上和银烛(2 / 2)

谢九泉一手拄剑,单膝跪地,汗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下。

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他?只要一天没有见到人,他怕是都要这样疑神疑鬼下去了。

还要等待整整两个月,迟早疯掉。

目光一瞥,看见两个人影鬼鬼祟祟从不远处经过,谢九泉眼神一凛,直接拔出长剑,向那个方向掷了出去。

明晃晃的长剑倏地斜插在那两人面前的地面上,差点把他们吓瘫,谢九泉面色冷然,随后走了过去。

“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

他的气势强悍而霸道,面前的剑身还在不断晃动,被谢九泉一脚踢起,接在手中还鞘,逼视着面前两名下属。

这股凶狠暴戾之气几乎将他们吓破了胆,齐齐跪了下去。

左侧那人声如蚊蚋:“将军恕罪,小人……小人今日生辰……”

谢九泉冷笑道:“所以就偷偷溜出去喝酒?”

左侧那人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右边的见势不妙,连忙道:

“请将军饶命。我们原本是白日里轮休出去的,可是回营的路上,遇到了两伙人在路上火拼,前往查看了一下情况,想着回来向将军报告,这才耽搁的。”

谢九泉讥诮地冷哼:“真是好借口,如此说来,本将军错怪你们了不成?”

那小兵连忙道:“小人绝无此意,小人该死,可所说的也确是事情。将军,我们发现争斗双方,其中有一波人是相府的,上次随您去见曲大人的时

候,小的曾见过,看起来像是遭遇了伏击。”

曲大人,又是曲大人。

好不容易稍稍忘却的影子又重新冒了出来,谢九泉鬼使神差地问道:“他们,现在还在?”

“我们离开的时候,争端尚未结束。”

两名军士惊恐地发现,听完他们的话,将军便不言语了。

右边那人偷偷抬眼望去,见谢九泉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去……”他终于说道,“去通知左岭点些人,随我过去查看。”

谢九泉说不清楚自己对那位笑容有些可恨的相府公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但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不这样做一定会后悔。

可惜在他赶过去的时候,双方都已经散去了,路面上堆满了碎石。

当时的战况看起来有点激烈,袭击相府侍从的绝对不是普通贼匪,这又是深更半夜回京路上的地段,谢九泉目光渐渐凝重。

他本能地察觉到,这件事不简单。

他父亲好歹跟宋太师的交情很不错,而曲家又是宋家的姻亲,谢九泉正沉吟要不要就此事及时告知宋家一声,旁边又有手下将在现场捡到的东西呈上来。

“将军,这里发现了几柄刀剑,一个香囊。”

谢九泉随意地看看,见刀剑都是极普通的兵刃,那香囊翻来覆去的瞧一瞧,除了布料比较精致名贵以外,也毫无特殊之处。

于是扔回到了下属的手中,道:“先带回去吧。”

说罢之后,他转身欲走,随手拂开一缕沾在面颊上的发丝。

手指擦过鼻尖,谢九泉忽然闻到一股有些熟悉的香气。

这种清苦的药香,当初跟乐有瑕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从对方身上闻到,也有一次听乐有瑕无意中提起,说是止咳镇痛的草药。

脚下不慎绊到一块碎石,身体踉跄,差点栽倒。

旁边的副将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他:“将军!”

谢九泉声音急切:“刚才那个香囊呢?快、快按照路径追查,找一找这两拨人都去了哪里!”

*

这两拨人的去向,怕是谢九泉都不太好查——他来晚了。

卢家暗卫先被相府侍从和靖千江按着揍,又被天外飞石一通乱砸,有死有伤,铩羽而归,曲长负则已经顺利进宫了。

他入宫的时间卡的正好,赶上早朝尚未开始,而皇上正在议政殿中同魏王谈话。

曲长负将手上的证据奏疏呈上之后,便垂手在外面等待,没过多久,魏王齐瞻亲自从里面出来了。

他是听说曲长负想要入宫面圣,这才特意先一步来到议政殿的。

从上回酒楼一别之后,他还再没和曲长负碰过面。

这死小子冒犯了他,竟然就当没事发生了,齐瞻就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又混账的东西。

“曲公子。”

他打量着曲长负,数日不见,那张俊俏又可恶的脸倒是没变。

齐瞻一步步走近,近到那距离几乎可以看清对方微微上翘的眼睫,这才停步,故意凑的很近说道:“父王召见,你请进罢。”

曲长负态度淡漠:“多谢王爷告知。”

齐瞻却不让路,反低低笑了一声,将话说得暧昧:

“曲公子上次敬的那杯酒十分够劲,只可惜你走的太早了,只能让本王意犹未尽,日夜回味。下回若有机会,你与我尽兴一番如何?”

曲长负沉默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臣本以为上回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可王爷还依旧如此纠缠,不会是爱慕我罢?”

齐瞻:“……”

曲长负淡淡道:“若王爷真有此心,写封信送到相府去就行了,自有专人处理。

眼下臣还有正事要办,不要拦路。”

说完之后,他径直从齐瞻身边绕过,施施然进殿去了。

长着一张清冷的谪仙脸,话说的比谁都无耻,齐瞻简直叹为观止。

他手指冲着曲长负的背后点了点,随后跟着他进殿。

隆裕帝已经翻完了陈小姐的那封血书,面色沉沉。

见曲长负进来,他问道:“曲长负,你所上报之事非同小可,可知道虚言夸大的后果?”

面对皇上的逼人气势,曲长负更是斩钉截铁,跪地行礼道:“倘有虚言,愿即斩臣首!”

隆裕帝有些惊诧,打量他一眼:“你倒豁的出命去。不过朕可听闻卢家和曲家乃是姻亲,你如此指认,不怕被怪罪吗?”

曲长负道:“臣别无选择。军营之中乱象横生,并非一朝一夕,却未有一事上达天听,臣为军中将士不忿,亦为陛下不忿。”

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把皇上拉到跟自己相同的立场上来,转移了对方的关注重点。

军营都烂成那个鬼样子了,没人跟你说,就我敢说。

所以皇上啊,你还不赶紧好好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话果然让隆裕帝神色微微变化。

齐瞻在旁边听着曲长负和皇上对答,也感受到了隆裕帝对于此事的恼怒,起初还有些幸灾乐祸,等着围观美人惊慌失措的模样。

——刚刚顶撞本王,倒看看你在皇上面前又如何表现。

可齐瞻没想到曲长负对着隆裕帝竟然是一样刚硬。

拿出豁命的架势,上来就是一句“如有虚言,愿斩臣首”,紧接着三言两语,又化解了隆裕帝的疑心。

有种,实在太有种了。而且还很聪明。

过了片刻,皇上缓缓道:“你起来罢,先站到一旁去,待朕问了卢家,再来说话。”

曲长负道:“……是。”

隆裕帝道:“曲卿神色不虞,是对朕的安排不满了?”

曲长负道:“臣不敢。臣是在想,卢家之人向来傲慢,听说被臣指认,只怕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而会认为臣是因私怨而诋毁他们。”

隆裕帝道:“你在朕面前倒是直白。”

曲长负道:“因为臣年少多病,自小便常常受到轻视,若非陛下赏识,臣又怎有机会崭露头角?自然要好好效力,不敢隐瞒陛下。”

他居然还会卖惨。

齐瞻默默地腹诽了一句,想起之前对方一边自称体弱多病,一边点了他穴道的往事。

隆裕帝却对曲长负的话很有共鸣。

他年轻的时候遮盖在先太子的光环之下,不受先帝宠爱,更被朝中一些倚老卖老的臣子轻视,也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证明自己。

这个年轻人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但面对君主又足够坦诚,倒是个可用之人。

*

皇上又召昌定王府的人入内,询问情况。

昌定王府的人在外面忐忑等待了一会,也早就商量好了对策。

他们认为,曲长负最大的劣势在于目前手上的证据不足。

曹谭的罪名是板上钉钉了,可对于卢家,他只有被昌定王府的暗卫半路截杀这一条证据,剩下的还待调查。

因此听皇上询问,昌定王自然一口否认,声称必定有人冒充他们府上的人,刺杀曲长负。

对待这位异姓王,隆裕帝还算客气:“卢家乃是我郢国的基石,爱卿先祖当年更是立下汗马功劳,朕自然愿意相信你们。不过此事究竟有何隐情,还需调查清楚——”

他沉吟了一下:“既然爱卿也觉得冤枉,那便交给刑部和京兆尹会审罢。”

昌定王一开始听说曲长负竟然还是先他们一步前

来面圣,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听到皇上宣召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放心。

刑部和京兆尹那边都可以稍加打点,曲长负的证据又不够硬,皇上这样决定,可以看做是一个警告,但应该没打算因此触动王府根基。

“是。臣一定配合,臣叩谢皇上圣恩。”

*

眼看这事暂时结束,卢延站在父亲的身边,却觉得心里面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身为世子,又有军功,从来都是眼高于顶,最看不上曲长负这种文弱娇贵的废物,结果没想到,连着几次都栽到了对方手里。

这让卢延觉得非常受挫,迫不及待地在心中盘算回击的方法。

偏偏就在这时,曲长负忽然冲卢延挑挑眉,笑了一下。

他的眉不算标准的剑眉,但却斜飞入鬓,有种冷冽的俊美。

下面那顾盼神飞的双眼中,总带着轻薄的讥嘲,偏生薄唇一勾,又是说不出的好看。

对着这样一笑,这幅眼神,简直让人轻易地便心头起火。

也不知道是想要征服和报复,还是急切地希望证明自己。

“陛下,关于此事,臣也有话要说。”

卢延气不过,憋了半天的话脱口而出:“臣的姑母庆昌郡主乃是曲主事的继母,而卢家与他外祖宋家向来不和,曲主事咄咄逼人,不得不让臣怀疑,他是因私怨而故意诋毁!”

听到卢延这番话,围观的齐瞻不觉感到一阵无语。

他对皇上的说辞,跟曲长负提前猜测的简直没有什么的差别。

对此,齐瞻只想说,傻犊子,你上套了!

当然,他是不会提醒卢家人的,他就喜欢看别人倒霉,谁倒霉都成。

隆裕帝道:“昌定王世子,你这是在质疑曲卿调查此案的用心了?”

卢延道:“臣不敢,只是曲主事毕竟年纪还轻,又常年在府中养病,足不出户,一时行事偏差,也是极有可能的。”

隆裕帝:“……”

曲长负对人心揣摩拿捏的本事,实在已经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卢延的话竟然全部被他料中了。

如果是之前,隆裕帝说不定还会听一听。

但现在有曲长负的话说在前头,他不免就会觉得,昌定王府果然已经傲慢自负到了一定的地步。

正如曲长负说的那样,不思从自身寻找原因,而是埋怨别人陷害于他。

更何况,卢延这幅看不起曲长负年轻的样子,也让隆裕帝想起了登基前轻视自己的那些臣子。

他冷笑一声,说道:“曲卿的官职是朕亲口任命的,世子这般说辞,只怕不是在怪责曲主事,而是在怪责朕识人不明罢!”

这话说的极重,吓得昌定王刚刚缓和的脸色又一下子变白了,连忙拉着儿子跪地请罪。

隆裕帝道:“罢了,你们这笔烂账听的朕头疼。曲长负,你在军营中立下大功,理应封赏,朕便将你调往刑部,任刑部郎中一职,协理贪墨军饷一案!”

刑部郎中在郢国为从四品官职,曲长负等于是连升两级,从兵部调往了刑部。

以他的年纪和资历,这样的升迁速度确实有些快了。

但一来他这次立下的功劳确实很大,二来也唯有如此,才能让曲长负有资格将整个案件参与到底。

隆裕帝做出这个决定,自然不是一时冲动。

可在卢家人看来,就是卢延说了那两句话之后,圣上不知为何就莫名其妙地发起怒来,并升了曲长负的官。

他竟然已经如此得圣眷了吗?

卢延人都傻了。

*

直到退出议政殿,看见天边亮起的晨曦时,卢

延还是觉得刚刚在大殿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实。

谁能相信,就在不久之前,曲长负这个名字还在被京城里人人嘲笑,以为他身体虚弱,头脑蠢笨。

而卢延自己,则是京城贵介,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打马街头,人人称羡。

但如今曲长负才出门不足月余,竟然就把曹谭乃至整个王府,逼迫的如此狼狈。

卢延心里清楚,要不了几个时辰,圣旨一下,这件事就会彻底传开。

他曾经对曲长负多加轻蔑,这下如何抬得起头来?

昌定王的脸色也不好看。

一行人同时向着外面走,他突然停下脚步,冷声问道:“你年纪轻轻,不会有这样的心机手腕,做这一切,是不是受了宋家的指使?”

曲长负惊愕道:“是这样吗?”

他诧异的表情太真实,让昌定王不由怔了怔,才听对方道:“原来今夜刺杀我的暗卫,是宋家指使?跟曹谭合作倒卖军饷之事也是宋家所为?这……我可得找外祖父去问问清楚了。”

这话说的不阴不阳的,把昌定王气的倒仰。

他怒声道:“论起来我还算是你的舅父,你竟如此不讲情面规矩,待我找你父亲说理去!”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不如和我说吧!”

昌定王一转身,只见一个魁伟的身影雄赳赳走过来,正是宋太师。

老爷子半生戎马,如今这个年纪依旧威风不减,走过来便往曲长负面前一挡。

他看着昌定王道:“你也不用找他爹,有什么话,跟我这个外祖父讲更管用。”

昌定王刚才冲着曲长负质问宋家的阴谋,面对这个比他还高了一辈的宋太师,却不敢逞威太甚。

——老头性子刚硬,十分不好招惹。

他悻悻道:“不过些微小事,不劳太师费心。”

昌定王说罢就走。

卢延虽然还心有不甘,但也插不上话,只好瞪了曲长负一眼,跟在父亲的身后。

他还没来得及抬腿,宋太师忽然伸手,一巴掌重重拍在了卢延的肩膀上,厉声道:

“小子,下次想抖威风,先看准了你惹不惹的起!”

卢延给他这么一拍,只觉得肩头疼痛如裂,半身都是麻的,一咬牙没再作声,拐着腿走了。

等他离开,曲长负在身后凉凉问道:“外爷,手疼吗?”

宋太师咧了咧嘴,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藏进袖子里:“不疼!当年你外爷一巴掌开山裂石都不眨眼的,收拾那么个臭小子,疼什么疼。”

曲长负笑而不语。

祖孙两人向外行去,宋太师道:“不提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怂货,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昨夜收到消息,西羌再次进犯我朝边境,还抢了一个村庄,想来是有意挑衅。兰台,一会早朝的时候,外爷还是要请战出征了。”

曲长负道:“一定要去?”

宋太师点了点头,又宽慰他似的,加了一句:“你先前的提醒外爷也有数。我会把你二舅和大哥四哥留在家里。”

这样安排,如果还是有万一发生,起码宋家能保留一部分实力,比上一世的满门皆丧好多了。

但不管怎样,宋太师是一定要出征的。

身为武将,本来就应该征战沙场,出生入死。

高尚一点来说,那是为了国泰民安,从自私的角度来想,一个家族要在朝中有声望有地位,手里有兵权,身上有功勋,必不可少,至死方休。

这道理宋太师没说,因为曲长负明白。

前世种种在心间一掠而过,曲长负终究道:“好。”

宋太师蒲扇般的巴掌落下,摸了摸曲长负的

头,动作带着与他外形非常不相符的轻柔。

“你这小家伙,在军营把差事办的这样漂亮,外爷心里骄傲的很。”

他已是满头白发,依旧魁伟硬朗,跟苍白文秀的曲长负站在一起,简直瞧不出来半点血脉亲缘。

宋太师说完话后,心中也觉一酸。

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也就是早逝的小女儿和这个多病的外孙了,最放心不下的孩子也是曲长负。

“我们兰台也长大了。我知道你担心,想做的事就放开手做罢,你外爷还提得动刀,你舅舅、哥哥们,都还撑得起来。你什么都不用怕。”

虽然宋家这次还是要出征,但前世的命运已经悄悄向前滑了一步,粮草、乱军的隐患都已经被解决,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大大减少。

曲长负这样盘算着,脑海中却再次浮现出十一岁那年的场景来——

乱军,流民,喊杀震天,遍地鲜血。

他一步、一步地在赤红色的荒野上前行,只要跟上大部队,就还有生存下来的希望。

但他被落下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只能眼睁睁瞧着,所有的人都抛下他,离他而去。

你永远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你只能捡起刀,往前走,切莫停。

宋家出征,在冥冥之中是必经之事,再无转圜余地,可倒卖粮草的人,目前尚且没有付出应有代价。

还是要抓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