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2 / 2)

假设这个孩子就是“另一个吞天”。

那么,这个孩子的年龄应该在三十四到三十六岁,金陵一战时身处金陵城中,有机会引走凌言冰、厉青锋,也有机会接触到温香、江雪寒,还有机会制造商玉莲的失踪。

也就是说,这个人在玉壶春中的地位不会太低。

到这一步,范围已经缩小得很小,而商挽琴也没有更多证据去进一步锁定怀疑对象。

但她还有一样东西:直觉。

假如吞天真是两个人,他们虽有轻微差异,却又十分相似。因此,他们的行为习惯很可能也有相似之处。

李凭风做了什么?他公然接近商挽琴,近距离观察她,暗中引动子母蛊,用痛苦告诫她记住自己的身份。

那么,当李凭风离开后,“另一个吞天”会不会也这样做?商挽琴了解她这个师父,知道师父总是怀有一种恶趣味和冒险精神,什么“任务中禁止接触”的规则对师父来说就是放屁。

说来惭愧,商挽琴最怀疑的对象其实是商玉莲。

为什么不呢?她这个侄女是假冒的,为什么小姨一定是真的?年龄对得上,地位对得上,

() 地点也对得上。商玉莲在金陵一战中失踪,焉知不是她自导自演?

当然,辜清如也有可能。

说不定她们都有问题?

这一切都是猜测,缺乏证据。商挽琴也没有时间去调查证据。

而今,乔逢雪给出了更多的证据和细节。

调查、走访,他甚至用自己的伤势拖住商玉莲和辜清如。陈年的隐秘被一桩桩一件件挖出来,终于晾晒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商挽琴沉默地听着。她的猜测慢慢化为现实,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震动;事情就如此发生了,正如当年她面对好友的死,今日面对李凭风的死、鬼青的死,现在又面临辜清如的背叛。人生无常,她早已习惯,也没有太多了不得。

“……辜清如,真正的名字叫李清如。她的名字藏在兰因会最深处,终究被我们的人找到了。”

商挽琴听着。

她只是听着乔逢雪说这些事,也看着他。不知不觉,她抓住他的手,握住那一根根冰凉的手指。

她听见青萍真人问:“乔小友,你既然早有预料,莫非还有什么准备?”

她看见其他人面上亮起希冀。

她听见乔逢雪说:“静观其变。”

也许因为她一直看着他,那青年便对她微微一笑,又忍不住地侧头掩下一阵咳嗽。她看见郑医仙走过来,板着脸号脉又皱眉不语,脸上写满担忧。

这位老大夫好像想说什么,又好像有些疑惑,甚至他翻出随身带的药物,挑挑拣拣一番,又几次看向乔逢雪,却像不知道究竟该给出哪一味药。而乔逢雪也只是对他摇摇头,示意不必给药,哪怕他本人疲惫又苍白,好像一截残烛,在风里强撑着摇晃。

商挽琴忽然收紧了手,紧紧抓住他。

“你不要走。”她说。

其他人都诧异看来,乔逢雪也有些诧异,同时,他眼神也像闪了闪。

“音音,你怎么……”

他温声想说什么,商挽琴却坚决地打断了:“你先保证,你不走。”

青年不说话了。他垂下眼,看他们交握的手,然后一点点扣住她的十指,却又一点点松开。

这时,祭坛的方向起了风,传来最后一句法决。那个真名为“李清如”的女人,终究是克服重重压力,念出了完整的法决。商挽琴一点都不意外。她认识的吞天,无论哪一个,怎会连这点本事也没有?

而她知道,乔逢雪也知道这一点。

她愈发紧抓住乔逢雪。

“我还是不明白很多事,很多很多……”商挽琴顿了顿,“但我知道,我不能让你走。”

“……挽琴?”这下,连青萍真人和程镜花都注意到了她的异常。那位老人皱着眉毛,慢慢掐算着,神情渐渐变化;而程镜花和程乐心是纯然的疑惑,还问她要是遇到什么事,需不需要借铁锤一用。

商挽琴摇头,只是摇头。

“乔……”

这个人总是答应她的请求

。在他们认识的最开始(),他还像个表兄、像个门主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甚至有那么些大家长的做派,要是抱怨他藏着点爹味和居高临下,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后来,他就总是答应她的请求。

商挽琴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她忽然发现,她一直觉得乔逢雪非常温柔、非常体贴,甚至到了有些柔弱的地步,但其实,真正的他不乏冷峻、独断,甚至无限接近冷酷。

比如现在。

现在,他一点点掰开她的手,对她摇一摇头,转身向祭坛走去。

商挽琴跟上去。

“乔逢雪,你不是说还有未完的婚礼?”

他没有停下。

“乔逢雪,你难道在报复我当初弃你而去?”

他还是没有停下。

“乔逢雪,你要是真的生气,我可以给你当一次沙包……只能是一次哦,多了我也不干的!”

他继续往前。

商挽琴踉跄了一下,抬头说:“我摔倒了!”其实没有。

这一次,乔逢雪停了一停,但也只是停了一停。

“你没摔倒。”他说,声音里竟有一丝笑意,像在说她调皮。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啾……”

芝麻糖飞来左右。商挽琴眼睛一亮,抬手指着那青年的背影,不假思索道:“芝麻糖,啄他!让他知道知道你的厉害,才不能随随便便做决定!”

“啾……”

芝麻糖看着她。这鸟儿又长大了一些,简直像一只成年的鹰;它有斑斓绚丽的彩色羽毛,双翼闪着金银的光彩,头顶三根冠羽长长垂下,宛如传说中的神鸟。

它叫芝麻糖,贪吃、爱玩,会偷偷摸摸给她传递消息,傻乎乎地信任她,最大的苦恼是和其他鸟儿的交往不太顺利。

可现在,芝麻糖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哀伤。它哀伤地望着她,仿佛在说,它也无能为力。

芝麻糖往上飞起,盘旋两圈,发出嘹亮的鸣叫。接着,它压低头颅,俯冲而去,身上爆发出五彩的光芒,整个笼罩了祭坛。

“——芝麻糖!”这是程镜花和程乐心的呼喊,充满焦急,“真人,芝麻糖怎么跑去打头阵了,我们快去救它!”

老人却静静望着祭坛,动也不动,只是叹气。

“原来如此……芝麻糖是钥匙啊。”

“……什么?”

“钥匙。我早就说过,它不仅是食鬼鸟,还和九鼎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现在,九鼎现世,芝麻糖也该承担起属于它的使命。”

程镜花呆呆地看着真人,又呆呆地去看祭坛。倏然,她跳起来,一边往前冲,一边气急败坏地骂:“我才不管什么联系、钥匙、使命,我只知道那是芝麻糖,怎么能帮助敌人……而且它自己会怎么办啊?给我回来,你这只鸟!”

她跑过商挽琴身边,顿觉不对,折回来又拉她,骂:“商挽琴你在干嘛?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芝麻糖都冲上去了,门主也要出手了,我们至

() 少要掠阵吧!”

商挽琴却仍是呆呆看着祭坛。

她随着程镜花的力道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

因为,乔逢雪已经走进了那片五彩的光辉。他站在光辉里,回头看她;绮丽的光芒将他勾勒成一道轮廓,又像一道阴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

她喃喃着:“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就在此时,光芒消散了。

“啪嗒”一声,食鬼鸟落在祭坛边缘,没了动静,生死不知。

祭坛中央,李清如手捧一只长方形的青铜匣子,满面喜色。那匣子上挂着一道锁,但锁已经开了,盖子往上弹起些许,露出一道缝隙。

“九鼎,九鼎……九鼎终究是属于我的!”

李清如狠狠抓住盖子,用力掀开,因为过分的喜悦,她的神情近乎狰狞。

“娘,你看见了吗!这天下终究会属于我!九鼎,听着,我要成为大周真正的主人……!”

她的声音断了。

过分的喜悦还凝固在她脸上,她的眼神中却出现某种茫然。片刻后,她将青铜匣倒过来,开口朝下,用力摇了摇,好像希望倒出点什么来。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又将匣子翻过来,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往里面找寻。她看啊看,找啊找,如此忘我,全然忘记四周还有敌人的存在。

好一会儿之后,她放下青铜匣,茫然地看过来。

“什么也没有……为什么?”

她好像在看商挽琴,又好像没有。她的目光也掠过了商玉莲,最后投向远方;那是兰因会主殿所在的位置。她就那么久久地凝望着那里。

“什么也没有。”李清如重复道,表情渐渐空白。

传说中的九鼎是一只青铜匣,其中蕴藏着神灵的遗产,可以实现任何一个具体的愿望。它曾被镇在大周龙脉中,后来失却踪迹,也成为天下英豪追逐的目标。

它是野心的象征,是梦想的具现,同时寄托了最美好的愿景和最狂妄的野心,前提是——找到它,打开它。

商挽琴熟悉“吞天”,对李凭风也不陌生,却一丁点都不熟悉“李清如”。这个女人顶着虚假的身份,一藏就是二十年,她都经历了什么,为了什么,追寻什么?她刻意等到李凭风身死、兰因会被灭才挑明身份,是否是某种隐秘的复仇?

所有这些,商挽琴通通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个也曾被她称为“师父”的女人,捧着空荡荡的九鼎,望着已成废墟的兰因会,陷入了麻木的空白。

商挽琴看看她,看看芝麻糖,看看九鼎,重新看回乔逢雪。

她看见乔逢雪朝李清如走过去,从对方手里抓过青铜匣。他拿起那只珍贵的、传说中的事物,看了看,摇摇头,随手扔在一边。哐当一声,那匣子砸在地上,溅出些许火花。

他看向商挽琴,长发与深红的衣摆一同飞扬。

“音音,你有什么愿望?”()

在风中响起的不止这句话,还有鬼气升腾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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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挽琴曾被奉为兰因会弟子第一人,蕴养过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恶鬼,也见过无数可怖的力量。

但她从未见过眼前的深渊。

鬼气弥漫、升腾,它们太过浓郁,失却了轻烟的质感,反而像迅速蔓延的粗壮树根、向天生长的地脉山峰;它们发出美玉碰撞一般的琳琅之声,也带着类似美玉的光润的质感,强悍却优雅,摧枯拉朽又轻盈无比。

它们推开李清如,也推开她的反抗。

它们吞噬这里残余的血肉,也不抗拒荡平粗粝的山石。

它们逼退了青萍真人,逼退了程镜花,逼退了郑医仙,后者还谨记医德,努力拖着昏迷的商玉莲一起狼狈后撤。它们也逼退了他们的惊讶和质询。

它们唯独留下了商挽琴所在的一小块位置,包围着她,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一头是她,另一头是那红衣凄艳的青年。

商挽琴抬起头,看着祭坛顶端的那人。

那个人说:“音音,我许过你愿望。你想要什么?”

商挽琴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说:“好啊,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回到我身边。”

他沉默。

“你看,这事儿一点都不难。”商挽琴搓了把脸,开始苦口婆心,“你呢,把这些力量收起来,从那破台子上走下来,乖乖跟着我离开,我们回金陵,就这么简单。”

他沉默。

商挽琴继续念叨:“你要是不想回金陵,我们就换个地方。天下这么大,还有很多地方我没去过。对了,我们去海边住一段时间吧?或者干脆找个海岛?听说钓鱼很好玩,我们可以试试,比比看谁更厉害……”

“音音,对不起。”

那轻柔的声音蕴藏着歉意。

“我说过,唯有生死和时光,无法许你。”

商挽琴张着嘴,像一条被突然扔上岸的鱼。她试图再挤出几句话,但没能成功,还连原本的笑容都失去了。

好一会儿,她问:“为什么?”

他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因为我已经死了。”

商挽琴还是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突然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不要开这种奇怪的玩笑!乔逢雪……表兄,我叫你表兄好不好?你要是想让我改口叫夫君,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哦!你不要为小事生我气,开这种玩笑……”

“对不起。”

商挽琴茫然地看着他。

他却笑起来,柔声道:“我的音音这么聪明,我知道你早有猜测。你曾说,若我早亡,你便痛哭一场,继续好好活下去,你说过的话依旧算数,对吗?”

“告诉我其他愿望吧。”他抬起手,长发与衣袍飞舞,身形恍若仙人,即将凌空而去,“除了生死,除了时光,我将实现你任何的愿望,只要你此生顺遂快乐,一切都好。”

商挽琴还是那么看着他,失却了所有表情。

慢慢地,她才轻轻开口:“在我许愿之前,至少……你先告诉我前因后果,别再让我猜了,行吗?”

他看她片刻,点点头。

“好,我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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