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章(三更)(1 / 2)

第十九章

公主的生辰宴上, 官员家眷和勋戚世家分席而坐。

贺兰瓷同其他正二品官员的家眷坐在一处,因她名声太大,长得又惹眼, 在这种宴席上一向少有人向她搭话,贺兰瓷也乐得清闲, 只远远看见姚千雪在冲她眨眼。

她刚从青州回来时, 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姐姚千雪待她一如往昔, 也曾试过让她融入上京贵女圈,奈何她对胭脂首饰一无所知,也没有婆母教导她那些女子该会的东西, 擅长的全是在书院里学来的,若她是个男子倒还好, 是个女子别人只当她是在卖弄——反正她又不能科举, 最终还是只能嫁人。

看陆无忧中状元风光无限的时候,贺兰瓷不是没有羡慕过。

在青州时,她的文章也常被夫子夸赞, 可末了夫子总要叹上一句, 可惜不是男子。

有时候贺兰瓷也实在觉得, 自己和贺兰简投错了胎,若他是自己的话可能不会这么自寻烦恼, 挣扎两下, 也许就躺平收拾行李直奔二皇子去了。

只是到底有一分不甘心。

她正意识游离,就听见一声高亢响亮的“圣上、丽贵妃、二皇子到”。

顺帝自然是作为主宾来给女儿贺生辰的, 他身侧雍容华美的丽贵妃正将手臂搭在顺帝的腕上,笑得十分艳丽动人,而神色冷淡的二皇子萧南洵则走在了最后。

韶安公主提着裙摆,一溜烟便跑过去, 挽着丽贵妃的另一只胳膊,声音娇甜地喊着“母妃”。

四人皆是盛装华服,除了萧南洵略有些冷淡外,俨然是和美的一家四口。

贺兰瓷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位颇令人唏嘘的皇后娘娘。

雍顺帝虽叫顺帝,但当初他登位登的并不怎么顺利,既非嫡亦非长,是在先太子一案后,几位皇子又先后牵扯出了事,帝位空悬之时,当今太后、内阁辅臣、甚至司礼监等几方角力下的结果,也多亏浔阳长公主的襄助,为此他甚至还求娶了嫡母许太后的侄女为后。

据说许皇后原本已有意中人,是顺帝百般殷勤讨好,一意求娶,最后终于让许太后嫁了侄女,并把宝压在了他身上。早些年帝后夫妻还算和睦,许皇后还生了位公主,可惜一岁便夭折了。

后来顺帝羽翼渐丰,帝位稳固,权柄日重,又将丽贵妃接回来后,京中就再难见到这位皇后娘娘的身影,宫中的三大宴,和先前的郊祀等事,本都该是皇后随行,如今出现的却都是丽贵妃。宫中对外的说法是皇后娘娘随太后一并青灯古佛,不问世事,深居浅出,但到底如何也只有宫中人自己知道了。

看着这位面容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皇帝,贺兰瓷的心情有一丝复杂。

然而没等她多复杂一刻,就感觉到萧南洵那双冷淡的黑灰眸子正瞥了过来,她立时周身一寒,萧南洵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的瞬间,面上竟短暂显出了一丝笑意来,仿佛很满意她今日的打扮。

萧南洵看着她,像看一个装饰精美的礼匣,亟待开拆。

令人感觉非常不适。

贺兰瓷心头再次升起强烈的危机感。

她迅速低下头,避免与他对视,直到那阴郁的视线从她身上缓慢消失,才觉得终于放松下来。

主宾已经入席了,之后便由顺帝身边跟着的大太监诵读翰林院写给韶安公主的祝词。

贺兰瓷本能发作,忍不住认真去听字句。

能进翰林院的都是国之翘楚,除了三鼎甲,也只有少量二甲进士能入选庶吉士,文章自然锦绣华丽,短短一篇公主生辰祝词,都能写得文采斐然,华章瑰丽,有庞然气魄。

就是……文风怎么听怎么有点熟悉。

顺帝龙颜大悦,问道:“这祝词是哪位爱卿写的?”

身旁太监恭敬笑道:“是公主指定要新科陆状元替她写的。”

顺帝转头看向自己的小女儿,韶安公主捧着脸,作小女儿状道:“父皇,您都说他是天上下来的文曲星了,我让他帮我写个祝词怎么了嘛。”

果然。

女儿如此,顺帝也十分无奈,此刻他看上去只像个寻常疼爱女儿的父亲:“宣陆卿家进来吧。”

翰林院虽然清贵,但品阶却不高,更何况陆无忧刚做官还不到一个月,光禄寺给他安排的位置在殿外。

不一会,陆无忧便进来了。

他唇角带笑,目光含情,身姿挺拔颀长,步履不紧不慢,姿态落落大方,居然还带了几分贵气。

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个世家贵公子。

与高官服色相同的绯罗袍穿在他身上格外惹眼,再配上那张——纵然是贺兰瓷也不得不承认,卖相不错的脸,引得周围夫人小姐都窃窃私语起来,好几个隐约间还红了脸。

看得贺兰瓷很难不想夸他一句“蓝颜祸水”。

“听闻陆卿前些日子突发旧疾,不知病养得如何了?”

陆无忧笑道:“多谢陛下关心,微臣已无大碍。”声音温和清朗,极是悦耳。

顺帝也笑得和蔼,像在看自家子侄:“那就好,陆卿年纪轻轻,还是要多保重身体。这篇祝词可是你写的?”

“惭愧,正是微臣的拙作。”

韶安公主在旁边拧得几乎像根麻花,又娇羞又兴奋,毕竟是心上人亲手给她写的生辰祝词,她刚拿到就着人裱起来挂在自己寝殿里了。

“陆卿家文采了得。朕便赐白银三十两,纻丝两匹,彩缎两匹,以赏你这篇文章。”

韶安公主立刻跟着道:“那我也要赏!我也赏三十两!”

“……”

贺兰瓷默默无语了一会。

要知道她爹贺兰谨正二品的官位,每月明面上的月俸也就六十一石,算上布匹米粮,折换成银两不过二十多两。

他陆无忧一篇文章的赏赐怎么就能抵得上她爹三个月的月俸了!

这合理吗!

所谓天子近臣的翰林官赏赐一向是这么不讲道理。

不过也能看得出顺帝确实很赏识他,难怪不舍得让他尚公主。

陆无忧自然从善如流地领旨谢恩。

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了一道慢悠悠,却又有些阴冷的声音。

“久闻陆状元风采,今日得见果然不凡,我想敬陆状元一杯,不知可否?”

说话间,萧南洵正拎着酒壶,往自己面前的两个黄釉高足杯里倒酒,倒完,他便起身,径直向着陆无忧走来,唇角扬起,像是笑,却又像是没笑。

这会,贺兰瓷倒有些迷惑了。

难不成,二皇子,只是单纯地,喜欢样貌出色的人?

她有些狐疑地去看韶安公主,却见她两眼直放金光,似乎极为期待着什么……她难道不觉得自己兄长看起来很危险吗?

贺兰瓷目光流转间,萧南洵已把酒杯递到了陆无忧面前。

顺帝见状,倒很是高兴:“洵儿,陆卿熟读经史,颇有才干,日后你可与他多亲近。”

陆无忧的眸子低垂,接过了萧南洵递来的酒杯——皇子亲手递过来的,他不接也不行。

他再抬眸看去时,萧南洵刚好把自己杯中的酒液饮尽,随后他将空杯子反扣向下,笑着缓声道:“我也想与陆状元多亲近。”

话音未落,陆无忧已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脸上亦笑得十分正直纯良:“圣上与殿下实在抬举微臣了。”

贺兰瓷远远看着,只觉得这两个人脸上笑容都假得离谱,和纸糊的也没什么区别。

喝完酒,陆无忧便又退回了殿外。

顺帝侃侃而谈几句对女儿的祝福后,又叫丽贵妃说了几句,便宣布正式开宴,钟鼓司的乐舞表演开场,前面的桌案上也陆陆续续摆上了菜馔。

贺兰瓷虽没吃过,但听姚千雪说过,光禄寺的菜一贯难吃。

如今一看,果然,周围的官员家眷大都在闲聊或是看表演,不怎么动筷子。

这么大个宴会,为保证上菜时还是热的,菜大都不是新鲜的,还加热过多次,贺兰瓷动了一下筷子,发现自己被衣裳勒得难受,头顶又重,实在没什么胃口,便又放下了。

拿起杯子,她发现里面放的是酒,也放下了。

旁边随侍的宫女见状,过来小心问道:“贵人可是对这菜肴有什么不满?”

贺兰瓷犹豫了一下,道:“能……给我倒点茶吗?”

茶很快便被倒来了。

茶液澄清,茶香四溢,倒是好茶,贺兰瓷小品了一口,没觉出什么问题,到现在也确实有点口渴,便没多想,一口气饮尽了。

只是她没想到,喝茶也能喝得头晕。

又或许是这一身衣服实在是太累赘了,贺兰瓷想了想,趁着现在周围人都在忙着聊天,她索性提着裙摆悄悄站起来,想出去透口气。

方才那宫女又跟了过来,道:“贵人是身体不适吗?要不带您去旁边的暖阁歇息一会。”

贺兰瓷不止头晕,身体还有些发热,确实难受得厉害,外加她对别人的殷勤并不陌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便点了点头。

出去殿外,冷风一吹,她着实舒服了一些,但还是晕,大脑反应也变得有点迟钝。

那宫女便搀扶起她的胳膊,带她往远处走,贺兰瓷对公主府半点不熟,任由她领着七拐八绕进了一间屋子,左拐至西边套间的暖阁,被扶到床上,她才渐渐觉得自己身上热得不寻常。

“您这样坐着不舒服,要不我帮您把鞋袜脱了,您躺一会……”

说着,宫女就要上前来动手。

贺兰瓷却一下清醒了。

她一向危机感甚重,自从上次在觉月寺被李廷坑过更是格外敏感,平常也没有被别人伺候穿脱衣物的习惯,当即便婉拒道:“不用,我在这坐一会就行。”

“贵人别为难我啊。”那宫女面露难色,“您还是躺着休息吧……”

贺兰瓷头晕晕地撑着床柱,却蓦然间脑海里闪过当初梦见的场景。

床榻上。

威逼而来的人。

虽然场景截然不同,可那股恐惧感硬生生涌了上来,尤其她刚见过二皇子本就不安,现在更是不敢再呆,贺兰瓷硬撑着坐起来,就打算朝外走。

谁料,那宫女脸色微变道:“贵人你要去哪?”

她竟是拦在贺兰瓷面前不让她走。

这再感觉不到有问题就是傻了。

贺兰瓷咬着牙道:“让开。”

“你不能……”

不等她说完,贺兰瓷骤然抬起手臂,眨眼功夫,只见一支尖头寒芒烁烁的簪子,正抵在宫女的喉头上。

宫女毫无防备,瞬间便吓得噤了声。

簪头依旧涂了陆无忧给的药,她事先便偷偷藏在了袖管里。

宫女并不知情,只有些紧张地望着贺兰瓷,目光里似乎还透出了一丝怜悯,不过很快,那宫女便一脸茫然地软了下来,慢慢睡着。

这药……还真的挺好用的。

贺兰瓷默默想着,立刻将人放倒,她不敢过多停留,几乎马上便走,与此同时,她的身上开始越来越觉得热,像从身体里涌出了热流,意识也越来越涣散——到了这个份上,她不用猜都知道,八成是那茶有问题。

若是喝了酒,还能说是醉了,可她分明一口也没喝。

李廷现在脑子还没好,敢在这里串通宫女给她下药,恐怕极大可能会是……

恐慌支撑着贺兰瓷开始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她死死掐着手心,以使自己尽量保持清醒,可仍旧步履蹒跚,现在不能回去,回去说不定还没到席上就被其他的宫女抓住……

贺兰瓷紧咬着唇,越发往偏僻的地方跑。

公主府那么大,趁着现在大部分宫女应该还在宴席附近,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忍过这阵药性再说。

——虽然贺兰瓷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药,到底要忍多久。

但无论如何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由于过度紧张,嘴唇甚至已经被她咬出血来。

贺兰瓷品尝着唇齿间的血腥味,身体却越发没有力气,像是被人抽走筋骨了一样,她勉力支撑着闷头往前跑去,呼吸紊乱而急促,身体摇摇晃晃不知道跑了多远,贺兰瓷忽然听到了一阵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她顿时一惊,停下步履,想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这么想着,贺兰瓷一扭头便躲进了旁边一处偏僻殿内。

不曾想,下一刻,那个脚步声也跟了进来。

贺兰瓷扶着墙,吓得几乎不敢动弹,她脑袋越发昏沉,不由得更用力咬住嘴唇,强迫自己转身看去。

殿外已有蒙蒙夜色,廊下一盏盏红灯笼若隐若现,连成一片幽邃的柔柔艳光,天际边浓黑氤氲,卷着昏红烛色翻滚,有几分寂静的暧.昧。

夜宴正酣,四周的声响都十分遥远。

绯红衣袍的少年正站在门口,映衬着溶溶月色灯影,似月下临妖。

是陆无忧。

贺兰瓷瞬间松下了一点防备,紧接着却发现另一件更糟糕的事情,陆无忧眸光含水,面色酡红,眉心微蹙,轻喘着气,不似寻常淡定平静——居然看起来和她的现状有点像。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双双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绝望。

***

陆无忧低垂眸子的时候,已清楚这杯子里估计放了些什么东西。

二皇子倒酒的动作虽快,但还是被他看到,在给他倒酒时,二皇子的小指轻轻按在了酒壶下侧一个机括上——有这样机关的酒壶,往往可以倒出两种酒液来,本是匠人巧心,却往往会被拿来下毒——当然,他觉得二皇子总不至于闲情逸致到特地用这样的酒壶,是为了让他尝另一种酒。

陆无忧扫了一眼酒液,大概可以判断不是致死的,便仰头喝了下去。

就算真是致死的毒药,只要不是瞬时毒发,他都有办法抑制下去,再徐徐图化解。

更何况,他从小便试过大大小小的毒,一般的毒在他身上根本不起效用,而能在他身上瞬时毒发的毒药,大约尚不存在。

陆无忧出了殿外,随手掏了一颗万能的解毒丹药,塞进嘴里,便继续坐在席上,一边喝酒,一边微笑着和同僚闲聊。

光禄寺的菜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吃,不过酒倒是不错。

陆无忧腹诽着,喝完了一壶,在喝第二壶的时候,突然感觉身体的温度在不正常地攀升。

他拿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抖。

毫无疑问,就这点酒,绝不可能让他喝醉,再来十壶都不能。

那么就是二皇子给的那杯酒毒性发作了。

大概算算时间,距离他喝下那杯酒,差不多过了一刻到两刻钟左右。

这毒性倒是一般。

陆无忧想着,单手撑住额头,弯起眼眸,似闭非闭,任由脸颊泛红,佯装出醉意。

主要是想知道,二皇子给他下毒究竟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