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不敢?
敢不敢去赴死?
敢不敢真正爱兵如子, 与他们共生死存亡?
寒寂知晓赵寰并非空谈,从浣衣院杀到燕京,她一直都在这么做。身先士卒, 而非躲在他人身后,让别人去替她卖命。
耶律大石跑了。
他的族人, 他的故国大辽, 差不多算是飞灰湮灭。
他若是将这近万的兵马, 与他一起葬生在与仇敌金兵的战场上, 也算是对得起大辽, 死得其所。
可是,他们的死,得利的却是仇敌大宋。
茶壶的水继续在“咕嘟嘟”作响, 水雾越来越浓。
寒寂离红泥小炉近,感到手边一阵热意。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移到了赵寰垂在身前的右手上。
“我去。”寒寂没再自称贫僧,右手执壶,左手用银勺在茶碗里搅动,茶粉在碗里, 渐渐变换出了形状。
“只我去, 你不用。”寒寂没看赵寰, 神情专注盯着茶碗, 继续搅动, 再次强调。
赵寰抬了抬眉, 一言不发看着他分茶。
寒寂的手势如行云流水,茶粉在碗里, 如变戏法一样, 变成了一只猛虎。
“不过, 我有几点要求。”寒寂将茶碗推到赵寰面前,看着她道:“这是我最后的要求。近万人的同胞性命,我不能让他们白白去送死。”
赵寰望着茶碗里的猛虎,啧啧赞叹。她以前听说过分茶,如今在简朴的禅房中,在与曾经的敌国之人谈着生死存亡时,终于见识到了,贵人公子们的闲情雅致。
“猛虎啊!”赵寰笑了下,她并没有去端茶,道:“还挺好看,只假老虎,没甚气势。”
寒寂也不在意,继续给自己分茶,道:“这次出兵,阵亡的兵丁,要如你们伤亡的兵丁一样,一个不少带走,给他们立碑立传。若是他们活着回来的,论功行赏,不打散并入你的兵营中。”
还是想手握兵权啊!
赵寰理解,但她不同意。只是眼下她算是有求于人,不便当场拒绝,好奇问道:“你还是打算复国?”
寒寂抬眼看了眼赵寰,坦然道:“你太狡猾,我不得不防着。加之你是大宋人,我可以勉强信任你,赵构就不可信了。唉,我若是能与赵构联手,那该有多好啊!”
赵寰看到寒寂满脸真真切切的遗憾,忍不住笑了。
与赵构联手的话,寒寂就肆无忌惮了。跟金人一样,反手过来再去揍他,继续索要岁币。
很快,赵寰脸上的笑容淡去,深深的悲哀涌上心头。
大宋富有,软弱得可耻。谁见到不欺负一二,简直对不起自己。
寒寂这次分茶,茶碗上浮着的,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赵寰指着茶碗道:“你瞧,你始终是出家人,何必惦念红尘俗世呢?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想拐弯抹角了,西夏以前依附大宋,向大宋称臣,得了不少好处。后来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开始反过来侵犯大宋,野心就是这般被养大。西夏与辽也征战多年,你们认为是小梁太后专政,引起了两国的纷争,杀了小梁太后,西夏与大辽可太平了?”
西夏早就向金称臣,天下的事莫非如此,谁都并非真正臣服于谁。强大之后,就想着要扩大疆土,到处征战。
寒寂听到赵寰提及小梁太后,抬头看向她,似笑非笑道:“你的专横,与小梁太后倒有几分相似。”
赵寰没理会寒寂的嘲讽,拿起银勺,将那只猛虎搅散了,变成了一碗黏糊糊茶汤。
寒寂眉头一皱,干脆将自己碗里的那朵莲花也弄乱了。推开茶碗,学着赵寰那样,喝起了清茶。
赵寰喟叹道:“可无论是西夏,金,辽,以及最北边的蒙古部落。
所有人都在拼命读汉家的书,学习汉人的本事。耕种吃穿,无一样不是从汉人身上所学。有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寒寂顿了下,冷哼了声,道:“你休得指桑骂槐。”
赵寰诚恳地道:“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大千世界要前进,都得以华夏文明为正统。西夏,金,大辽,各自为政,皆是权贵们枉顾百姓的性命,满足自己的野心,享受无上权势罢了。”
寒寂放下茶碗,蹙眉道:“如今你连金兵都
对付不了,考虑得着实多了些。”
赵寰闲闲道:“那是因着我不想骗你,等打完金贼,我再收拾你易如反掌。我是君子,你总是不信。”
寒寂不禁斜了赵寰一眼,却没有出言反驳。
这句话倒是如此,等到打完完颜宗弼,赵寰再翻脸,他也无可奈何。
赵寰更毫不留情指出了事实:“你决定与你的同胞们一起上战场,无需我也一起跟着你去。你很聪明,如此选择的话,你的兵还有几分活着回来的可能。因着我会感激你,会不遗余力驰援。其实,你又小人之心了,只要为大宋而战的人,我都不会在背后捅刀。你看完颜药师与武熊,我可有亏待他们?”
赵寰真不怕领兵前去冲锋,她知道寒寂是聪明人。他还多了几分慈悲,对百姓有几分怜悯。
正因为这几分怜悯与慈悲,寒寂才会纠结。他是辽国人,他要为他的国而战。
赵寰理解,同样不会同意。
寒寂的兵,她抢到手上,他们也不会听令于她。她得让这群兵发挥最大的优势,尽量能活着回来。
毕竟,以后这些可能都是她的力量。
听到赵寰提及完颜药师与武熊,寒寂很是无语瞪了她一眼。
两人岂是赵寰的对手,压根无需她亲自出马。就凭他们彼此之间的内斗,原来的金兵俘虏加上冲锋陷阵,如今也没剩下几人。这次他们同样前去了开封,不知这一战下来,还会活着几人。
赵寰笑眯眯道:“等到开封府打下来之后,我让完颜药师与武熊他们,加入你的先锋营。”
寒寂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情十分低落,涩然道:“这里面的关系还真是复杂。有金兵,辽宋金的叛贼,曾经的金兵,辽国兵,加上大宋的兵,好一场混战。”
赵寰轻快地道:“所以,以后不要分那么清楚,都是华夏子孙。”
寒寂深知赵寰不会放弃,与她联手......
不,赵寰不承认联手,她明着表示,以后不分辽宋,其实就是没了辽。
寒寂连着喝了好几口水,温水下肚,他的心情平缓了些,放下茶碗,肃然道:“无论生,还是死,
就这一次罢了,反倒痛快。只你要记得,好生善待我的同胞。我已经上愧对祖宗,不能再下对不住黎民苍生。”
赵寰亦郑重起誓:“绝不食言!”
寒寂深深看了赵寰一眼,举起清水碗,与她清脆相碰。
*
一弯月牙垂悬在天际,朦胧清辉笼罩着汴京城斑驳的城墙。远远望去,那么熟悉,又那般陌生。
浮生若梦。
姜醉眉赶了几天路,离开封越近,她越惶恐不安。
此时,她直直坐在马上,眼睛干涩,心悬在半空晃晃悠悠,又好似空空如也。
回家了啊!
赵寰说,她们其实再也没了家。
林大文心情与姜醉眉一样,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感到不安。他曾经魂萦梦牵的家,与他只隔着一堵城墙。
他能清晰记得每一条巷道,每座城门的气味。铺子里伙计们的笑脸,高唱着迎客的叫喊声。
但他心底清楚,一切都不复从前,他已经没了家。
城墙上,
很快传来了喊杀、刀枪相撞的打斗声。阵阵惨嚎喧嚣之后,城门大开。
几匹马朝外疾驰而出,城门口点亮了牛油火把,将四下照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