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2 / 2)

祭司听了,简直羞愧难当,一张老脸红透了,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桥栏上。

迟嫦嫦也好不到哪去,那话是她先说的,听到水姬这么解释,也觉得耳尖有些发烫。

“本君确实提及了,她是对本君来说很重要的人,往后是要同本君结契的。”水姬的身形一荡,二人察觉他要显出身形,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外袍低逶,迟嫦嫦没瞧见所谓鱼尾,只瞧见他水蓝的发尾,几乎垂至地面,其间缀有海珠,熠熠生辉,是照彻茫茫海域的唯一光芒,“不过,前者指的不是未婚妻,而是继承者,后者指的不是婚契,而是誓契。”

“长夜终有尽时,海域终有枯时,本君的寿数也并非无穷无尽的。”

两根冰冷的手指,落在迟嫦嫦的眉心,水姬沉默片刻,低声说道:“看来你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一面恨我,一面觉得惊讶,又不知该不该欣喜,欣喜之余,又惦念家人.......”

确实被他看得透彻,他却是全然不恼的,和自己想象中蛮横的、不讲道理的形象不同。

迟嫦嫦仍是没能抬头,说道:“因为,我对您所说的这些事情全然不知。”

水姬道:“非要不知。倘若你知道,这也不算什么劫难了。”

恍惚之间,迟嫦嫦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方才那头坠进海中的野兽,被逐渐拆解。

她又说:“若我当时坠崖而亡,又当如何?”

水姬道:“鳞片褪去,庇护抵消,从此之后你只是个正常人。”

真是冤孽。迟嫦嫦心想,倘若龙祁不救她,她从此以后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但龙祁却将她救了下来,于是她心怀感激地爱上他,一面欣喜,一面忍受着这种庇护带来的折磨。

迟嫦嫦问:“但我只是一个未曾入道的凡人,这样的我,也能够成为继承者吗?”

“这样?”水姬重复了一遍,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指的是某个午夜梦回之际,惊醒过来说了一句总有一天要填平那片海域的你,还是在祠堂中某个瞬间想要将神像砸碎的你?”

迟嫦嫦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头,却撞进他眼底那片碧波荡漾的清澈海域。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她还是很快转过了视线,说道:“抱歉,我无意窥见您的真容。”

水姬——宋清桥却不在意,如扇的睫毛低垂,鱼形额饰轻扫过柔缓的眉眼,他望着刻意错开视线的迟嫦嫦,继续了之前的话题:“为何心存疑问?你的傲气,是被谁所磨平了?”

迟嫦嫦不语。

每一次,望着鹭华公主追随龙祁而去的模样,其实她心里都很羡慕。

她也想去的,至少能帮到龙祁一点忙也好,可是,每当她鼓起勇气想要提出的时候,龙祁都会有意无意地向她抱怨,鹭华公主一个未入道的凡人硬是要跟着去那些危险的地方,反而拖后腿了,末了,又笑着对她说,嫦嫦,还是你好,你看,你就从不提那种蛮横的要求。

于是她一腔热血被硬生生地浇冷了,再望着龙祁,嘴唇兀自发颤,竟再说不出了。

什么傲气,没有傲气的,都被磨平了,只剩下浸在药罐子的苦涩药香。

这一切都该有个应当被责备的人,然而宋清桥解释清楚后,她就像突然失去了所有。

迟嫦嫦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不像此前那样谨慎地避开视线,而是认真地凝视着宋清桥的双眼,说道:“倘若我的前半生都是一场劫难,如今算得上是圆满了吗?”

“如果你有心承受,那么,这对你而言仅仅只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中的开端。”

“请容许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迟嫦嫦说道,“为什么,您当初会选择我呢?”

宋清桥很有耐心,“本君选中的不止你一个,不过,只有你一个走到了这里而已。”

他说完,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神色却蓦地有了变化,随即,他撤去屏障,回过身,极目远眺。众人此时才瞧见他们三个,不过屏障撤去后,水姬的面容又重新变得模糊,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了,他们只能猜测里面的谈话究竟如何,看祭司和迟嫦嫦的神色,似乎还不错?

“魔界的封印消散了。”

水姬只一句话,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回来,明白他的意思后,惊出一身冷汗。

其中,以韩雪绍、沈安世与祝寻鱼的心神变化最为剧烈,尽管,三人原因各有不同。

海水的翻涌愈发猛烈,盈光搅动海潮,发出长长的鸣叫,似乎在警示。

有当地人,感觉到一阵凉意,茫然地摸索了一下头顶,“下雨了?”说着,手拿下来的时候,却骤然惊叫出声,那哪里是普通的雨水,是血水,铺天盖地的血水,簌簌地落下来。

封烛出鞘,发出兴奋的嗡鸣,沈安世动作很快,几步划了剑阵,将所有人都遮了进去。

血水落在剑阵之上,发出呲呲的刺耳声响,漆黑的魔气虎视眈眈地环顾四周,用贪婪的眼神注视着每个人。那是魔族的血液,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幸好之前那个沾了血的人未曾入道,魔气对他的侵蚀并不严重,只是一滴,融了大半的皮肉,并未让他心神失稳。

那落雨的面积实在是太大了,纵使沈安世护住了所有人,这片海域却还暴露在外面。

丘原之海是水姬的化身,只是一点气息就让其他人感觉不适,他必定更为痛苦,更何况这海中又有千万海兽,都一并在他庇护之下,若有一头失控,后果不堪设想。水姬一直没有说话,或许是无暇说话,四面悠悠传来盈光的呼唤,至少有五六头,还有其他底蕴深厚的海兽也浮出了水面,可惜石桥沉在下一层,辨不清那场面究竟有多宏大,又有多么惊心动魄。

韩雪绍在原地站了片刻,召出宫商角徵羽五音。一时间,各式乐器齐响,混杂在兽鸣海潮之间,竟意外和谐,法宝与主人心意相通,根本不需要交谈,四音就各自而去,而唯一留下的羽音化作一道金光融入琴弦之中,古琴悬在半空中,质地温润,呈焦木一般的颜色。

她敛眸,挽袖抬手,一只手按住琴弦,另一只手轻捻琴弦,潺潺乐声自指下流泻而出。

霎时,水面成冰,水姬的身形微顿,是感觉到了古神冬霜的气息,他们虽然向来关系不佳,然而此时情势紧急,他也顾不得那些往日纠葛,略微赞许地望了韩雪绍一眼,也明白了她的用意:比起艰难地净化魔气,倒不如一开始就将冰面作为屏障,不让血水落进海中。

其余海兽得令,沉入水中,纷纷以气息推动坚冰的蔓延,不过转瞬,就已经蔓延百里。

海面之上,鼓声、琶音、铃响、笛乐,不绝于耳,应和着她的琴,逐渐构筑屏障。

倒也没有别的用意,韩雪绍心想,只是这海域一旦失控,他们恐怕就难脱身了,更不要说之后的绝境了。指腹不断拨动琴弦,随着真气的外溢,她的指缝逐渐泛出了丝丝的血痕。

血水不断落在冰面上的声音,噼噼啪啪,响得令人心惊。

幸好,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两道人影出现在半空中时,它就已经停了下来。

一个是手持烟斗的娇艳女子,腰部裸露在外,蛇一样的柔弱无骨,纹着一条条弯折的痕迹,棕黑的卷发垂至腿弯,唇色似桃,眸色似琥珀,肌肤黝黑似鸦羽,若不是她的眼神太冷淡,浑身还带着浓郁的煞气,以及那身上悬着的二十几件法宝,恐怕所有人还不能第一时间想起那位传闻绮丽的——大疆第一舞姬,琉璃国国主,从古到今第一器修,碎烟尊者,犀。

传闻她有上千法宝,而她身上这二十几件,恐怕只是沧海一粟。

另一位,浑身的气度则要更柔和,却也因着那一身染血的红衣好不到哪里去,那用来标榜风雅的折扇也尽是斑斑污血,被他索性合了起来。身上虽然都是血,面容倒是收拾得很干净,一双睡凤眼懒散地睁着,似笑非笑,眸光流转之间,如同星河长渡,霜树生花,明艳得叫人挪不动视线,如他这般的人,是形容不出来的,只能说——这便是那个断玉仙君啊。

不过,当意识到这场血雨是他们二位所杀的魔族流下的血液,众人皆是神色各异。

韩雪绍暂时得了片刻喘息的工夫,隔着夜晚之际的迷雾与温吞海风,抬头去望谢贪欢,分明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她却看清楚谢贪欢笑了笑,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

然后,声音传入她的脑海。

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但他只是问:“手指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