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1 / 2)

进入十二月之后,张居正时刻都在准备着,静待那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的到来。

他知道,嘉靖要去阎王那里报道了,徐阶为了拉拢他,会连夜招他进宫,共同草拟那份遗诏。

曾经,他和高拱彼此欣赏,相约一起入阁拜相,共谋天下,建立千秋功业。

而在帝国命运的关键时刻,徐阶将他的政治手段发挥到了极致,只用一招,就轻而易举的瓦解了他和高拱曾经的盟约。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再来一次,张居正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义无反顾。

他等了大半个月,眼看快要过年了,终于,该来的要来了。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恩师的人,而是一个太监——传皇上口谕,宣右春坊右谕德张居正进宫。

但进宫之后,也没有让他面圣,而是让他在翰林院候着。

张居正也有些迷惑了,甚至不知道嘉靖此时咽气了没有。

上百名太监、锦衣卫簇拥着圣驾,出西苑门,返回大内,由月华门进入乾清宫。

乾清宫前的广场空旷而肃穆,狂风卷着大雪,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銮舆由正中间御路沿丹陛上月台,左右两侧分别设铜龟、铜鹤,日晷、嘉量,殿前设鎏金香炉四座。

太监抬着嘉靖穿过正殿,入西暖阁。朱翊钧抱着霜眉,走过铺满金砖的大殿,抬头看了一眼正前方的龙椅,上方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敬天法祖”四个大字。

虽然嘉靖在西苑住了二十多年,没有回乾清宫,但乾清宫里的一切,与皇上在时没有任何区别。

西暖阁中很暖和,屋中没有炭炉,热气通过地下的烟道,使整间屋子暖融融的。

嘉靖靠在榻上,大口喘息着,他面唇苍白,眼神浑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挥了挥手:“都出去吧。”

就像以往许多次那样,所有太监都退了出去,除了黄锦。

嘉靖看着黄锦:“你也出去。”

“是。”

黄锦也退了出去,现在,暖阁中只剩下嘉靖和朱翊钧,还有一只猫。

“皇爷爷……”

朱翊钧知道,皇爷爷这是有话要跟他说。

嘉靖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收好,给你爹看。”

朱翊钧像是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把手背到身后,摇了摇头:“我不想!”

“拿着!”嘉靖把信封塞进他怀里,“听话。”

朱翊钧只得乖乖点头,接过了信封:“好,我听皇爷爷的话。”

“乖孩子。”

嘉靖喘了口气,又说道:“朕不能让你现在登极,你还太小,那些大臣,他们也不会罢休。”

想当年,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能让他不认亲爹,如今,也不会让他的孙子越过儿子登基,尤其是高拱。

嘉靖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最终没有这么做。这么做除了让儿子和孙子的关系破裂

,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徐阶和高拱团结起来。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嘉靖不想看到的。

“你爹性子温厚,跟着大臣读书读了十几年,没有多少自己的想法,也没有什么驭人的手段,反倒要被那些臣子驾驭。”

嘉靖握着朱翊钧的手:“你要多帮帮他。”

朱翊钧跪在床边,小脸上满是泪水:“我知道了。”

“忠臣亦或奸臣,那是戏文里的说法。在君父眼中,他们都是臣子,各有各的用处。”

“你爹登基之后,将大赦天下。那个海瑞,徐阶自会放了他。至于胡宗宪,是生是死,看你本事。”

什么忠臣,什么奸臣,什么海瑞,什么胡宗宪,朱翊钧现在一点也不想听这些。

但嘉靖的话似乎还没有讲完:“你的老师,张居正,朕已经命他入宫,这几日让他陪着你。你爹登基之后,就让他入阁。”

“记不记得朕跟你说过什么?”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

“说来听听。”

嘉靖对他说过的话那么多,冷不防这么问一句,换了其他人,必定猜不到他指的是哪一句。

但这一刻,朱翊钧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制衡。”

“首辅拥有无上权柄,想让他们听话,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在他们身边培养一个背叛者。”

高拱是徐阶的背叛者,裕王对高拱感情深厚,登基之后,必定会重用他的老师。

那么,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背叛者。

聪明人有三个,甚至不止三个,但首揆的位置只有一个,大家都想上位,要么等,要么抢。

嘉靖很欣慰,这番话,若是对裕王说,他能想象儿子哭哭啼啼的模样。朱翊钧不愧是他亲抚育长大,比那些大臣还要通透,总能知道他想说什么。

“唉……”说了这么多话,嘉靖已经力竭,他努力想着,还有什么要跟孙儿交代的。

朱翊钧见他喘息,小手轻抚他的胸口:“皇爷爷,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别说了,快休息一下。”

嘉靖握住他的手:“记住了,也未必会按照朕说的去做。”

“朕知道,你聪明。聪明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朕没能使天下大治,希望朕的孙儿能做到。”

“可惜,朕看不到那一日。”

朱翊钧说:“能看到,皇爷爷能看到。”

嘉靖想摸摸他的脑袋,但手已经抬不起来:“皇爷爷在天上看着你。”

“……”朱翊钧没说话,不停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背书给皇爷爷听吧,朕最爱听你背书。”

朱翊钧问:“皇爷爷想听什么?”

“三……三十三。”

他说话气若游丝,但朱翊钧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是《道德经》第三十三章。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背给他听: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

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死而不亡者寿。”

暖阁外,太监、锦衣卫站满了整个院子,却又格外安静,耳边只有凛冽的寒风呼啸,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皆是一片暗淡的白色。

“皇爷爷,皇爷爷!!!”

暖阁内传来小皇孙撕心裂肺的哭喊,众人心知发生了什么,全都跪了下来,伏在地上磕头,带着哭腔三呼万岁。

黄锦推门进去,嘉靖靠在榻上,无论朱翊钧如何摇晃,已经没了声息。

大明第十一位皇帝朱厚熜,嘉靖四十五年,于乾清宫驾崩,在位四十五年,享年六十岁。

皇上驾崩了,这是国丧。嘉靖病了那么长的时间,近一个月来已入膏肓,宫中早有准备。

朱翊钧被陆绎和刘守有带去了另一处暖阁,贴身的几名太监陪着他,给他换上丧服。